其實,方巍心里明白,剛才陳林并沒有殺自己的意思,他之所以這么做,并不是窮極無聊,而是另有深意。如果陳林要殺自己,根本不會跟自己廢話,直接割斷繩子就可以了。若是陳林見財起歹心,完全可以逼方巍交出銀行卡密碼,然后再殺他,方巍命懸一線,根本沒有選擇,只能任憑陳林擺布。
陳林好像要害方巍,再將方巍救起,目的其實是在向方巍表白心跡——自己放棄在最適合的時候殺你,入了黑獄之后,自然更不會謀財害命,兩人必須團結。
方巍反過來陰陳林,也是同樣的道理,當然泄憤也占其中一部分原因,但方巍也在暗示另外一層意思,陳林雖然道法和歷練上都比方巍高上不少,但是總有智者一疏的時候,方巍同樣能夠反殺他。
兩人都是聰明人,這種事情自然是心照不宣,好在通過這一“鬧”,兩人達成了短暫的同盟——畢竟一個是來歷不明的道門高手,一個是九判之身的祝由弟子,雙方對彼此都不可能完全信任,毫無防備。
看著前面黑乎乎的一片混沌,不知道通向哪里,陳林道:“小子,抓緊了繩子,繩子到哪里,我們人就到哪里,剛才我放進去的陰靈是我們的引路神燈,今天正直七月中旬中元節,這里面亂得很,小心為上。”
方巍點了點頭,死死地拽住了繩子,跟在陳林的身后,三死僵尸在前引路,一行人朝著無盡的黑暗摸索而去。也不知道走了多久,前面終于透出了微弱的亮光,反而讓已經適應了黑暗的兩人有些不適應了。
“前面就快到了!”陳林的神情變得緊張起來,甚至腳下的步伐都慢了起來,方巍只覺得腳下粘乎乎的,似乎某種物質粘連在腳上,極不舒服,但他心想現在自己在玄鳥的肚子里面,自然是不好走,皺了皺眉頭,也沒有說話。
陰慘慘的光,照得前面只能微微看見極短的距離,兩人亦步亦趨地跟在三死僵尸的身后,忽然有什么窸窸窣窣的動靜響起,陳林忙轉頭吩咐道:“等會無論你見到了什么,不管是什么恐怖的東西,切記都不可以高聲大叫,否則我們就死定了。”
方巍點頭,這一路來,方巍的表現——除了陰自己那一次,總體上還是算合格的。十七八歲的年紀,能有這份鎮定,說實在的,陳林心其實在暗自佩服,當下也不再說什么,對方巍雖然不能百分百的放心,但總是過得去。
昏暗的燈光下,方巍漸漸調整了視距,看得愈發清晰,前面的聲音也漸漸明亮,忽然間一聲“轟隆隆”巨大雜音回響起來,方巍臉色一變,就這這個時候,陳林低聲道:“別動,千萬別動。”
燈光似乎忽然一暗,一團巨大的黑云似乎感應到了什么,向著方巍所在的方向飛快的移動過來。很快,夾雜著刺耳的呼嘯,腥臭之味隨即傳來,陳林還算鎮定,但是方巍的臉色已經微微發白,低聲問道:“這是什么?”
“別動,千萬不要動!”陳林再次沉聲叮囑道,兩人一尸就這么直挺挺地站在哪里,那團黑云飛快地向著方巍的方向卷來。方巍這才定神看清,這些黑云由無數的黑鳥組成,像是蝙蝠,但是又有著羽翼,不同于蝙蝠的肉翅。每一只都大約拳頭大小,呼啦啦的一片撲天蓋地,組成了一團望不到邊境的黑云。
那團黑云向方巍靠近,方巍的臉已經慘白一片,他記得曾經在某檔電視節目中聽過,非洲有一種行軍蟻,浩浩蕩蕩洗劫一切,哪怕是一頭大象,如果被它們爬過,瞬間也只會剩下一堆白骨,如果這群無名飛鳥也有吞噬萬物的能力的話……
但是方巍還是信了陳林的話,閉著眼睛,站著一動不動,果然那團黑云遇到了他們三人,如同河水分流了一般,繞開了一條縫隙,從方巍的身邊飛了過去,似乎并沒有出現方巍想象中的那種場面。
等到這團黑云飛走之后,方巍才長長的吁了一口氣,道:“剛才那是什么?”
陳林搖了搖頭、聳了聳肩,方巍頓時啞聲道;“你……你居然不知道?”
陳林攤手道:“我又不是玉皇大帝、如來佛祖,怎么會天上地下的事情全部都知道。”
“你不知道你要我站著別動!!”方巍詰問道,“如果剛才它們……”
“那只能算你我命不好了。”陳林聳了聳肩膀道,“小子,我們進來就是來賭命的,這一次賭贏了,還有下一次,你如果真的怕了現在可以走,我不留你。”
方巍嘆了一口氣,陳林所言不錯,除了向前,他們無路可逃,于是咬了咬牙道:“我既然來了,就沒打算能夠全身而退,我跟你走。”
陳林將拇指一豎,贊道:“算條漢子,你這個朋友我交了。”
“可是……”方巍遲疑了一下,憂心忡忡道,“你到底對黑獄了解多少?如果一無所知的話,我們這趟前來,真的和送死沒有區別,你不會當真一無所知吧?”
“雖然我不認識這東西,但是我知道,這東西絕不會傷人,”陳林笑了笑道,“我們現在是在玄鳥的肚子里面,這些東西也在,如果他們要以人為食的話,這天下間該有多少無辜性命喪生在它們嘴里。但我從未有聽過黑獄投食人肉喂養玄鳥的傳聞,所以我斷定這些東西不會吃人,至于他們靠什么生存,就不在我的認知范圍里了。”
轉念一想,方巍也覺得有幾分道理,跟著陳林繼續往前走,忽然間那片黑云再次席卷歸來,從兩人身畔呼啦啦的沖過,陳林堅定道:“跟上,或許有用。”
話畢,陳林帶著方巍和三死僵尸飛快地跟上這團黑云。不知道走了多久,那片黑云的隊形開始變得咱雜亂無章起來,圍著一處不斷地盤旋。不少黑鳥的身體仿佛失控了一般,不斷地掉了下去。兩人湊過去一看,這些黑鳥掉入之地,似乎是一個深不見底的深潭,潭中咕咕地冒著氣泡,時而從里面發出嗚咽的聲音。
“這里面是什么?”陳林目光一凝,向著深潭中望去,里面似乎有響動,陳林連忙拉著方巍閃到暗處,黑云還在這池潭上空不斷地盤旋著,不斷有黑鳥掉入池中。很快,黑云的聲音好像吸引到了一些東西,不斷的有影子向著池邊靠近,方巍首先看見的是一個沒有頭顱、只剩下半個身子的“人”。他第一個沖到了池邊,將瘦骨嶙峋的手在池中不斷的摩挲,忽然從里面掏出了一個骷髏,往自己的頭上一放,接著發出刺耳的笑聲:“就是這個,就是這個,這個是我的頭,這個是我的頭!”
那個骷髏頭套在他的脖子上之后,如同生根了一般,牙床牽動下顎,露出一個古怪到了極致的笑容,道:“我是順治年九月初八生,你是誰?”
那個半身人的身體里面發出了刺耳的尖叫聲:“你?你不是我的頭,你到底是誰,你到底是誰?”
骷髏頭道:“你又是誰?”
“我的頭,我的頭在哪里?還我頭來,還我頭來……”忽然間那個半身人瘋也似地跌跌撞撞地在池邊瘋跑,噗通一下掉進了池中,鼓了一個氣泡,便再也沒有聲音。
方巍看得雞皮疙瘩都掉了一地,更加讓他毛骨悚然的還在后面,一個穿著明朝服飾的秀才模樣的人走了過來,方巍瞧見這個人,倒是眉清目秀,不像自己之前看到的僵尸那樣猙獰恐怖,心中不由得有了一絲親切。還沒等他回過神來,秀才忽然把自己的胸口撩開,往自己的肚皮上一割,頓時間一大股腥臭的腸肚被他翻了出來。他拿著自己的腸子,不斷地往池中放,就像放魚線一樣,放了老長,嘴里念念有詞道:“洗干凈,洗干凈,只要洗干凈就可以了……”
秀才拿著自己的腸子不斷的在池中甩動,用力清洗著,似乎想要把自己那漆黑的腸肚全部洗白。
忽然,又是一陣哇哇哇哇的怪叫,一個“人”沖了出來,這個人的衣服,連方巍都分辨不出是哪個朝代的,他的五官還算完整,就是少了一對眼睛,手里小心翼翼地捧著一堆東西,單膝跪在池邊,急聲道:“哪一個是我的,哪一個是我的?”方巍定睛一看,隔夜飯差點都吐了出來,那人手里面拿著一粒一粒的白中嵌黑的東西,居然全部都是一粒粒的眼珠子!
咚咚咚咚,又是一陣嘈雜的聲響,一個“人”從暗處沖了出來,他瘦可見骨的手里捧著一顆類似于心臟東西,只是那顆心臟漆黑一片,上面還有無數不知名的蟲子在不斷地蠕動。他將“心臟”小心翼翼地捧在手里,急聲道:“你要的,我都給你,我都給你……救救我,救救我……”
不斷的有行行色色的“人”從暗處涌來,開始的時候是幾人,后來是幾十上百人,黑壓壓的一大片,將池子周圍擠得水泄不通。后面的人不斷地向前擠,前面的人不斷地跌入池中,哀號聲、喊叫聲、歡叫聲混成一片,讓在一旁“觀看”方巍和陳林覺得毛骨悚然,脊背發涼。
這些“人”到底在干什么?他們奔到池子里來,到底有什么目的?
忽然,那潭水中一陣歡喜的聲音傳來:“我找到了,我找到了……”
只見潭中伸出了一只手,手上舉著一只腳,那人歡欣地道:“這是我的腳,我找到了,我找到了,我可以往生了……”
忽然間,池中又伸起來一只手,將這個人的腳一把奪下,然后拋向岸上,幾個人看著,連忙上前搶奪,露出獠牙,將那只腳飛快地吃了個精光。
池中的人發出了絕望的聲音道:“那是我的,那是我的……”然后拼命地朝岸上撲來,想去搶奪自己的腳,岸邊的幾個人一齊用力,重新將他推入池中,那人發出了近乎絕望的叫聲,就像牲畜臨死前的那一聲悲鳴,所有的希望似乎都已經斷絕。
方巍駭然道:“這些人到底在干什么?”
“難道這里就是……”陳林的眼睛露出微不可察的笑意,搖了搖頭道:“我不知道,或許他們在爭奪往生的路吧?”
“往生的路?”
“依我看,這些人生應該生前都是十惡不赦的人,被璽困在這里,或許要找到自己的身體的某一個部分,才可以往生,大約應該是這樣。”
“剛才有些人明明已經找到了,為什么其他人要把他找到的東西吃掉啊,這,大家不是應該齊心協力地去幫助對方嗎?然后就可以一齊往生嗎?”
“這就是人性之惡啊!”陳林長長的嘆了一口氣,道,“對于他們而言,最痛苦的事情不是自己永遠的困在這里,而是看見別人往生而自己不能。所以,只要有一人能夠有往生的機會,大家都會拼了命地阻攔。”
“就像是瓶子里面的螃蟹?”方巍看著眼前這群瘋了的“人”,長長地嘆了口氣道,“就像把一群螃蟹放在一個瓶子里面,當有一只螃蟹快要爬出來的時候,其他的螃蟹就會拼了命地去扯他的后腿,最后,就算瓶子沒有封上,里面的螃蟹也一只都逃不出來。”
“大約就是這樣吧。”陳林嘆息道,“所以這些人,永遠都沒有往生的可能。阻止他們往生的,不是璽在這里布下的牢籠,而是他們心中的惡為自己設下的牢籠。”
方巍沉默了,世間百態,有善也有惡,但是都被林林總總的生活遮蓋住了,在這里,方巍赤裸裸地看見了藏在了人心最深處的惡。惡讓這些“人”沉淪,也讓他們看不見前面已經開啟了的光。
忽然,方巍大叫一聲:“糟了!”
陳林有些不悅,責備道:“說了不要一驚一乍的。”
此時,方巍心中的多愁善感已經消失無蹤,道:“商雀,商雀被璽的人捉進來了,她,她會不會也在這群‘人’里面!!”
方巍想到這件恐怖的事發生的可能性,整張臉都急得變了形,再也沒有辦法鎮定地站在那,他的雙手不斷揉搓,心中焦急莫名。
“淡定,淡定……”陳林道,“你小子不算太壞,你交的朋友肯定也壞不到哪兒去,這些人生前都是十惡不赦的大奸大惡之人,你朋友應該不會在里面。”
方巍一想也是,再說了,商雀對璽來說,根本不是和這些惡人一個級別的,別忘了商雀可是璽所謂的“創立者”。唐婉說過,璽的人是要通過她來喚醒“曾經的她”,黃老肯定對商雀格外重視,怎么會讓她跟這些人攪在一起?想到這里,方巍提到嗓子眼的心這才稍稍安定了下來。
與方巍的心慌意亂不同,陳林看著前面的池子,眼神分外古怪,心中暗暗地道:“這些大惡人想往生,一定是想通過池子里的水洗刷自己生前的罪孽……看來古之傳言沒有錯,真的在這里,想不到璽的人,居然會把世間上最后一滴幽冥血水藏在這里……幽冥血泉,不會錯了,一定不會錯了……師父,您交代我的事情,盡管四十七年過去了,徒弟不敢有一刻忘記,我麻衣一脈,成敗在此一舉了……”陳林的臉上漸漸露出了笑意,想了很多,很多……
“你怎么了?”方巍看見陳林站著不動,凝神發呆,忍不住問道。
“沒什么,只是覺得……咳咳……總之等這群人走了之后,我們再做……再做打算……”陳林害怕方巍看出什么端倪,干咳一聲,掩蓋自己尷尬。
“嗯,也只有這樣了。”方巍盯著這群奇怪的人,眼中露出了憐憫的神色,這些可憐的惡人,不知道在不見天日的地方困了多久,想必受盡了人間的折磨,可是,他們怎么就不懂得為他人也為自己退一步呢?
在池中的人一個個呼嘯著上岸,在池邊的人又極力的擠向池邊,無頭人、斷腸人、失心人,組成了一副只有在十八層地獄中才能出現的慘狀,看得連方巍忍不住地別過臉去,不忍不睹。
忽然,陳林咦了一聲,道:“那人到很奇怪,沒有缺胳膊少腿的,而且看上去也不像舊人,新來的?”
“誰?”方巍疑惑道,陳林一指前面,道:“就是那個老家伙,我好像有些眼熟,你認識嗎?”
順著陳林指的方向,方巍看清楚了那個人的長相,頓時間如五雷轟頂,整個世界天塌地陷,眼淚如雨一般瞬間落了下來,悲憤地喊道:“爺爺,那是我爺爺……”
“糟糕!”陳林心中一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