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賜把這話慢慢回味,試圖一個字一個字掰碎了, 用它強大的神經網絡來解讀。
可它失敗了。
它和譚薇好像處在遙遠世界的兩端, 又像是棋局的兩邊, 但它還沒來得及猜子, 似乎就已經輸了。
人類就是這樣愛著牽掛著別人的嗎?這就是斯年離它越來越遠的原因嗎?斯年為此, 不惜和它作對?
……仿佛能理解一點, 但又無法感受。想知道那是怎樣的,卻永遠無法實現。
如果顧念在的話, 也許能帶它觸摸這個嶄新的世界吧。可如今……再也沒有人類, 為它解答這些困惑了。
這段友情關系實在太過短暫,它在屏幕的倒計時中一點一滴走向終結。天賜盯著數字一下下變少, 向來空洞的表情終于有了一絲異樣,它的面具龜裂了。
譚薇的手發著抖, 側頭看了它一眼,那一眼實在太復雜,于是這畫面又與天賜記憶中的一幕重合了——三年前的夏天, 顧念走出那扇門,它對著她的背影, 有說不完的話,原來……其實……那時候,自己也是想阻攔的吧?只是那時, 還不明白。于是最后, 也只交換了一句再見。
“所以,我也不會很難過的, 因為他們一定也是這樣希望。”她輕聲著,自言自語:“但是……”
“我很害怕,天賜,我,我害怕……”
“不要,”天賜眼睜睜看著程序進入確認,它在全息映像的那頭一遍遍地制止:“不要!停止!不要!”
“轟”的一聲,話音和全息都消失在了它親手設下的轟炸程序中。這座百年的的科學院,帶著未竟的探索,在直沖云端的硝煙和映紅天空的火光中化作齏粉,被夷為了平地。
一切都湮滅了。
。
仿太陽粒子流從南海基站的發射塔噴流而出,向高空中彌散。地球像是蒙了一層光暈,籠罩著地面的大氣層被這些高能粒子干擾,衛星信號變得斷斷續續,連巡邏中的軍用機器人也變得遲緩。
。
夏日的長風吹起,飄飄洋洋的灰燼四處灑落。避難基地的商場外,謝棋伸出手,掌心落了一層黑塵。他方才似乎聽到了遙遠處傳來炸響,心間莫名涌上不安。
“謝棋,快看,對面收到我們的信號了!”一聲歡呼讓他回神,研究院的人正埋在電腦前加緊編碼,往外發送消息。陸笑倚著墻,盯緊通訊頻道:“但剛才衛星好像受到了干擾……有點懸,不知道我們能不能收到軍方的回音,祈禱吧。”
謝棋走了兩步,坐在她旁邊,卻沒有什么欣喜的樣子。他望著風中不斷落下的灰燼,默默而虔誠地祈禱著所有人一切安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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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風跨越大洲和海洋,化作濕潤的海風,吹向黃昏的深圳。夕陽下,神威集團的園區一片荒蕪。
材料研發車間在戰斗中被毀得七七八八,滿地凌亂。車間中心巨大的宇宙模擬力場室吞噬了洛天澤,而活下來的人走在一片廢墟中,傍晚的風吹起煙塵,滲著徐徐涼意。
譚可貞所持有的另一把量子密鑰,是藍色的,按照他的遺言,在保險柜里找到。紅色的量子密鑰與它插在一起,光點流動閃爍,一道光芒后,空氣中彈出了一面虛擬投影。
屏幕正中央,出現一個中年男人,他鬢角已隱有些星點的白,戴了半框眼鏡,眉心的川字紋有點重,劍眉之下,目光有種洞穿世事后的淡漠的銳利,依稀可見年輕時的長相應是頗為英俊的人。
陸初辰認出了他:“……譚教授?”
融寒抬起頭,怔怔看著錄像中的人。記不清是闊別了多久,她竟從來沒見過這副模樣的譚可貞——她在他的眼睛中,看到了秋日枯葉,看到了烈焰余燼,看到了一個天才燃盡后毀滅的一生。
投影里的譚可貞伸出手,調整了一下錄像。畫面對準了他,他坐在一張沙發上,背景是白色的墻壁。
他看向鏡頭,又仿佛穿透鏡頭,與屏幕外的人對話。
“你好,我想你既然能找到這里,應該也是認識我的。就不需要自我介紹了吧。”
他扯動了下嘴角,擠出一個微笑。他抬起頭,深呼吸了幾下,才又繼續:“當你們看到這段錄像,說明我最擔心的事情已經發生了——我們被自己制造的智慧工具逼上了絕路。你們一定對這兩把密鑰,寄予了所有的期待與信仰。這讓我感到很抱歉。我……我有太多想不通的問題了,至今也想不明白。比如說,我有資格力挽狂瀾嗎?我有資格用我的代碼和量子密鑰,來改寫世界的命運嗎?我太渺小,我不知道。”
“它畢竟關乎著人類的生死,最終我決定,留下這段錄像,告訴你們它的真相。無論挽救也好,毀滅也好,我都承擔不起如此重大的使命,所以,我將選擇的權利交出。”
“請你們想清楚我的困惑,再慎重做出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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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50年,一個普通家庭迎來了新生命的降臨,家人為這個孩子取名為,譚可貞。
這真是一個非常調皮,不讓人省心的孩子,總是喜歡沒完沒了地問大人問題,睜著好奇的雙眼,整個世界在他眼中都成了一幅奇妙無比、盡在不言的畫卷。
若只是這樣倒還好,可這個天賦異稟的孩子仗著聰明,成了幼兒園的一霸,小手一揮,帶著小伙伴把幼兒園的智能監控拆了,集體離校出走;又或者給智能保育員輸入一些奇奇怪怪的命令,讓它去和禿頭院長說“您的屁股真翹”,把院長氣得原本不剩幾根的頭發也要掉光。
譚可貞的媽媽是一名神經網絡工程師,爸爸是天河量子計算機的研究組成員,忙起來顧不得他,他就自己網購了很多零件和材料,動手做了一個長相磕磣卻會說話的機器人,取名為“芭比”。這成了轟動一時的新聞,五歲的他接受電視采訪,被問及為什么DIY機器人,他忽閃著亮亮的眼睛,“幼兒園的朋友都太笨了,我想做一個有想法、能陪我玩的小伙伴呀!”
滿室哄笑中,只有譚可貞的媽媽面色嚴肅。
“你記得,不要想著‘制造’生命、‘賦予’什么意識。我們沒有這個資格。人,但若自己能活得明白,對得起自己,就已經很不容易,是最大的善行了。”回到家后,媽媽格外認真地對他強調。
譚可貞仰起頭,似懂非懂地聽著,他雖然聰明,然而這句話卻是很多年后才能懂。五歲的他答應著,直到媽媽滿意地拍了拍他的頭。
倒是后來,這話不必媽媽強調,他心里也隱隱約約浮現了這樣的影子。那幾年末世殺戮游戲十分火爆,天才兒童譚可貞不負眾望,逃學跑去全息館打游戲,輕易攻破了“未成年人不得入內”的AI聯網系統,買一頂白色假發扮成老年人,玩得不亦樂乎。
風靡全球的幾款游戲,都是人工智能追殺題材,他被困在迷宮一樣的科學大樓,由于是偷著進來的,沒有工作人員解圍,只能在死亡的迫近中沒命地奔逃。
當學校找到他時,已經過去了一整夜,他被從游戲中解救出來,但冰冷的機器人,恐怖的金屬,無處不在的智能設施殺手,則成了心中揮之不去的夢魘。
一晃就過去了十年,譚可貞再也沒有去打過游戲,哪怕功課實在過于簡單。不過這孩子注定不能讓家人省心,十七歲那年,他有了初戀。
天才的初戀當然也是驚世駭俗的——那是個人工智能偶像,穿湖藍色長裙,在舞臺上搖曳生輝。這實在太驚天地泣鬼神,以至于譚可貞玩真心話大冒險都絕口不提此事。
初戀當然是無果的,甚至是傷感的——于是天才比旁人更早、更敏感地登入了哲學的殿堂。從那以后,他從書架上翻開了機器人倫理學,并沉迷于此。
青年時代飛梭而過,譚可貞博士畢業,進入神威集團。上級是個美籍華裔,名叫詹姆斯·陳,對他很是器重。
“我們神威的芯片,占了全球80%的份額。所以,芯片研發部門責任重大,尤其你是芯片基礎部的技術骨干,不夸張的說,你主宰了這個世界上80%硅基生命的命運。”
譚可貞哈哈地笑起來,他對命運這個詞覺得很有趣,但并非是不以為然,相反是很敬畏。他甚至頗為自負地對學生說‘越聰明的人越敬畏命運,因為他洞悉了這個世界的規律’,引來了一片噓聲。
也在那時候,一則新聞震動了全球——聯合國召開科技革命會議,提出了‘女媧藍圖’超人工智能計劃,又或者說是“超級生命”計劃,旨在通過各學科的共同合作,來推進學術前沿。
初衷或許是好的。譚可貞看著電視上的新聞,卻不覺皺起眉。也許是小時候的種種經歷,青春期無果的愛戀,他對此事心生反感。
偶然他聽說詹姆斯·陳也是因為反對超級人工智能,而被研究組排擠,才跨洋來到了神威集團。有著共同語言的兩個人,理所當然地走到了一起。
他們站在神威集團的頂樓上,俯瞰夕陽在這座冰冷繁忙的都市中沉沒。身后詹姆斯·陳問:“你說,我們人類為什么有序地走到今天呢?”
沒等他回答,對方又說:“我想是因為我們有文明,而倫理是筑起文明社會的鋼筋。人工智能……我們沒有倫理學約束它們。如果讓它們覺醒意識,遲早會給我們帶來毀滅。可是我們沒法阻止這一切。”
“不。”譚可貞轉過身,直直看進他的眼里:“我們可以阻止——我可以。”
他眼里閃動著自信的光澤,那是年少輕狂的天才,對這個世界的宣戰。
他也確實做到了。半年后,他將植入芯片的自毀指令代碼,放在詹姆斯·陳的面前。
代碼隱藏在核心模塊的休眠區中,幾乎不會被發現。各行業的芯片,每隔幾年都會更新換代——于是二十年過去,它擴散到了各個領域,從機床制造,到航空航天,再到導彈核武。
這畢竟不是鬧著玩的,譚可貞膽大心細,將啟動指令的密鑰,做成了兩份——效仿古代行軍的虎符,他將紅色的密鑰,給了最信任的上級,詹姆斯·陳。相應的,詹姆斯·陳也要用手中的權限,為他掩蓋此事。
詹姆斯·陳訝異地接過密鑰,舉到眼前端詳了一會兒,卻問:“你看過那些毀滅世界的科幻電影嗎?”
“我不但看過,我還玩過。”雖然過程不怎么愉悅,結局也以國旗下作檢討而告終。
詹姆斯·陳聽后笑了,指了指他:“科學哪,一旦代替了傳統的價值標準和信仰,人類將失去對‘惡’的控制,社會就會像電影那樣陷入災難。你玩的游戲里,那些謀害人類的人工智能,只是‘惡’的化身。如果人類想要幸存,必須消除那些企圖擁有‘比自然更強大力量’的妄念。”
他背后的墻上是一幅油畫,濃郁的黑色漩渦像一片凝視人心的深淵。旁邊是一首十八世紀的英國詩《老虎》——
“他是否微笑著欣賞他的作品?
他創造了你,也創造了羔羊?”
詹姆斯·陳似是感慨道:“譚,我們只能消除惡的化身,我們消除不了妄念。”
秋日的風迎面拂過,譚可貞僵在微冷的夕陽下。
眼鏡遮住了他眼底的驚濤駭浪,但詹姆斯·陳的這句話,在他心中掀起了無法平息的狂瀾。
沒錯,他這個天才窮盡智慧所發明的自毀指令,也只是消滅那些工具。他消滅不了使用工具之人的妄念。他是天才,但也僅此而已。
夕陽漸漸落了下去,傍晚的冷意徐徐漫上,他的背有些彎下去,身影凝固在神威大樓望不見盡頭的陰影中。
雖然詹姆斯·陳并不認為量子密鑰有什么意義,但作為唯一的知情人,他還是幫助了譚可貞。
“女媧藍圖”的一、二代計劃失敗了,巴爾干半島的轟炸改變了世界格局。恐怖組織HBSS異軍突起,軍用機器人真正普及,核武器發展到了第六代,人類在木衛二和火星上建立了觀察基地……二十年過去了。
世事的洗練足以物是人非,譚可貞調回上海,進入亞太研究院‘達爾文計劃’人腦芯片項目組。又在很久后,得知詹姆斯·陳居然加入了HBSS組織。
他急切地要去找詹姆斯·陳問清楚,卻在某一天,收到了一份神秘的包裹。它從遙遠的地方寄來,躺在郵箱里。
譚可貞循著編碼查去,卻追查不到始發地。他拆開包裹,里面掉出一封信,紙張上布滿了神秘的字符,和熟悉的字跡。
“這好像是,巴爾干轟炸時,克羅地亞人發明的密碼格式。只有懂人工智能語言才能學習……”他拿給妻子看,話音頓住,臉色驟然蒼白——
這是顧念匿名寄出的郵件!
而那時,已是顧念自殺一年以后。
作者有話說:
明日的更新放在下一章。章節字數太難調整了,大家委屈一下吧,鞠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