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山上有些涼,一輛輕型裝甲車披著晨星,沿著荒蕪的車道往山下開去。
當太陽高照時,陸笑耳朵靈,聽見樓下有裝甲車引擎發動的聲音,她警惕地拉開窗簾,幾聲鳴笛后,融寒打開車門,帶著笑意地抬頭看上來。
“我的天……”這裝甲車總不至于是路邊撿來的吧,陸笑詞窮了,身邊一陣響動,她回頭看到譚薇已經往下跑去。
半個小時后,謝棋站在裝甲車前,懷中抱著EMP槍,手上摸著微波炸.彈,像是中了一個億的彩票:“哪兒……哪兒來的?”他話都說不利索了。
融寒好笑他的反應:“除了軍火庫,哪里還能有這個?”
謝棋忽然也詞窮了,他內心充滿了磅礴的敬意:“你……我能摸摸你,看你有沒有涼嗎?”
“……拜托,”融寒閑適地站著:“我活著的。”
謝棋摸初戀情人一樣摸EMP槍,又伸出手:“那我能摸摸你,沾點祥瑞之氣嗎?”
這時車門打開,斯年冷淡的目光凍結在謝棋身上。
謝棋收回爪子,心說這劇情簡直有毒啊。人工智能之神為何忽然背叛陣營倒戈相向?高高在上的靈魂為何與人類擦出疑似奸.情的火花?這中間到底發生了什么?AI的命運究竟何去何從?只可惜《走近科學》欄目組已經涼了。
陸笑已經不用人招呼地自己把衛星模塊和雷達抱下車,臉上還神色恍惚:“我侄兒果然沒說錯……”
謝棋感到奇怪:“陸初辰?他都不在這里,他能說什么?”
陸笑的眼睛明亮:“這世界,充滿了希望!他是個理想主義者,從小就拿這個話洗腦我。我以后再也不抹黑他了。”
“你明明剛才正在抹黑……”謝棋小聲道。
融寒目光在眾人中掃過:“……他呢?”
“趁著后半夜出發,去找洛天澤談判去了。”陸笑恢復正色,把緣由解釋給她:“他怕有危險,不讓我們跟著,盡可能保留些力量,照顧這邊的人。”
融寒怔了怔:“他這樣說,你們就真沒有跟過去?!”
Ares基地雖然從未露出過獠牙,對他們算得上客氣,兩邊是不太平等的合作關系;但他們前幾天行動失敗,害對方損失不少,Ares又有很多不入軍網的武裝機器人,陸初辰一個人單刀赴會,多少是有風險的。
“……他畢竟沒有說錯。”陸笑將頭發攏去耳后,額頭的疤無意中露了出來。她語氣平靜:“那個地方,即便我們都去了能怎樣?”
只有陸初辰一個人去處理這件事,是最理智的做法。
融寒無話可說,怔在原地,還是陸笑又說道:“其實沒有你想的那么危險,你應該相信他。他可不是找死的人,我們這些人里最擅長周旋的就是他。”
“……”眼前還有很多亟需解決的事情,融寒只好暫時放下了這件事。景晗抱著胳膊,靠在車上,問道:“不是說要盡快行動嗎?”
他剛才已經默不作聲地檢查了他們帶回來的武器,高能微波彈上做了改動,安裝好定時裝置;EMP槍也是滿電,一切都比他們第一次行動時要好得多。
他看了眼正在等待的斯年,心中不免訝異。其實那個雨天的事,半夜他和陸初辰冒雨回到基地后,就聽譚薇講了。他是第一次見素來冷靜溫和的陸初辰露出那樣的神色,也很難相信,斯年居然會對一個人類記掛上心。
分明好幾天前,他們還在亞太研究院兵戎相向。但今天,他們就要和斯年一起行動了。
譚薇輕輕哀嘆了聲:“所以,又要去冒險嗎?”
融寒知道她擔心什么,要是末世以前她們想法不一致也許還會吵一架,但現在總是不自覺遷就對方,也更有耐心:“這次行動會比上次更有把握,而且不管怎樣,有些事總是要去做的。”
這次行動的人手雖然比上次減少了,但有斯年在,無限提高了他們的成功率。即便還是要分頭行動,斯年也已經做出了很細致的計劃。
“……那我就做好準備,等你們帶著其他幸存的人回來。”譚薇上前抱了抱她,小聲道:“我這個軍師是不是要退役啦?”
融寒一怔,見她柔和的目光中帶了點揶揄。小時候但凡自己想和顧念做什么驚天地泣鬼神的壞事,譚薇總會在一旁假裝冷靜、實則興奮地出謀劃策。
到了末世時也是這樣,之前他們的行動都是她來分析規劃。但現在有了斯年。他的知識儲備和思維能力,沒有哪個人類敢在這方面自詡能替代他。一切都變了,卻是值得高興的。
車子已經發動,融寒走了兩步,忽然回頭道:“但其它方面,你也還會一直是我的軍師的。”
“比如戀愛軍師嗎?”譚薇看著她臉上一瞬間的不自在,竟然還真被說中了:“那就回來再說吧。”
落葉被輪胎碾過,裝甲車在風中疾馳而去。
譚薇目送他們遠去,心中低落的黑潮一點點回漲。她想,或許自己是真的膽怯的吧。
又想起了父親臨終前,托陸初辰轉告她的話。
你一直是個任性的孩子,可我希望你這次……好好活著。
盡一切努力。
經歷了好友和母親先后自殺后,如今父親也不在了。有時她夜里輾轉,會生出一種無助的可怕——在這個世界上,她只剩融寒一個朋友了。
無法不膽怯啊。人總是害怕失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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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還要救人質,在去亞太研究院的半路上,陸笑又找到了一輛中巴車——她在這方面很不挑揀,隨便選了輛結實的黃色校車,車身上噴著一行藍字【啟明星幼稚兒童樂園】,字體上下縈繞小星星,可以說是非常童趣了。
景晗冷漠臉中透出一絲嫌棄,陸笑很不以為然:“你們懂不懂?校車的安全系數必須是所有車中做的最好的,我這是經過了高瞻遠矚、高屋建瓴的充分考量……來,謝棋兄弟,你技術好你來開車。”
謝棋拱手抱拳:“不不不,我其實車技一點都不好。平時都是瞎幾把吹牛。”
“呵,你豈止瞎吹牛,你還整天吐槽我侄子車技爛呢。”見謝棋不肯開車,景晗的脾氣又冷又硬,陸笑只好自己坐去了駕駛位置,踩下油門后憤憤道:“你們啊你們,也就欺負我是個小姑娘好說話唄。”
話剛說完,融寒就坐在了旁邊的副駕座上。
陸笑忽然一陣心虛:“……”
“……我很冷酷是吧。”車子發動,陸笑改了口,打著方向盤,中巴車沖上了路面:“就讓我侄子一個人去找洛天澤談判去了。”
正常情況下,這時候都應該客氣地說一句哪有,不過末世也談不上什么社會人情,融寒也沒客套。
她和陸初辰只是朋友,陸笑和他卻有親緣關系。似乎自己沒什么好指摘的。
她也看見了陸笑額頭那個新生的疤,剛剛退了痂,大概受傷不會超過一個月。但平時陸笑從沒有提過自己經歷的那些危險,她對自己這樣,對別人也是這樣。
融寒泄了口氣,其實他們幾個人中毒那天,陸笑也差不多是這樣,她總是知道什么最重要。
“其實我不會有芥蒂,”陸笑見她欲言又止,反而寬心道:“我的做法確實不夠……溫情嘛。所以我才得親和,學著開玩笑,不然連做人態度都有問題,大家不是要討厭死我嗎。”
融寒意外于她的坦誠:“其實也沒有……不過你都不芥蒂了,還會在乎別人討厭你嗎?”
“也是哦,說的好像我很在乎別人怎么評價我似的。”陸笑釋然了,又道:“可做出一些好的態度,至少行事會更方便一些,誰不是為了這個打磨自己呢。”
“……”融寒轉過身,認真看她:“陸笑,你一點都不討厭。”
“……”
“今天的事情,雖然情感上我不太能認同,但也沒資格發表什么評價,因為事實本身也是那樣。但是,”她想了想,說得很慢又仔細:“至少你做的決定,并不出于自私。這樣想,還是挺幸運的,我們這些幸存下來的人,能夠避免為了私心內斗。”
陸笑沉默了幾秒,突然輕笑出聲來,方向盤都打了個滑。融寒嘴角有點抽:“……你看路啊,可別把一車壯士變成烈士。”
陸笑倒是輕松,過了一會兒道:“有沒有發現,你變得愛交流了?我這么說也不恰當……雖然我認識你不久,其實陸初辰經常提起你,你本來應該不是個內向的人吧。”
融寒怔了怔:“以前我讓你們覺得很自閉嗎?”
“有點哦,譚薇都比你親民。”陸笑偏頭看她一眼:“但現在你會笑,不像以前是笑給別人看的。現在是笑給自己了。”
融寒不覺摸了下臉頰,陸笑的評價一下帶她穿越時光,想到了更早之前。
是什么時候變的呢?其實在少女時代,也曾意氣風發,恣情叛逆。十來歲時穿旱冰鞋去上學,和顧念一起狂熱追星,省下零用錢去拍有斯凱嵐簽名的打歌服,在暑期補習班的教室里說相聲……
后來漸漸變作了成年人,笑不出來了,心頭總是壓著很多事,眼中的世界就從純粹歡快變成了復雜嚴肅。
透過擋風玻璃,她目視前方,道路逐漸開闊,她忽然微笑了,這個笑確實是給自己的。
“謝謝你提醒。現在我覺得……很好,”她有點干巴巴的,沒有那些修辭,只是純粹的想說:“有的時候,還會覺得幸運,很美好也很高興。”
怕陸笑誤會,她忙解釋:“我當然痛恨末世,痛恨制造這些災難的元兇。可大概以后回憶起來,仍然會覺得……這段時光,不全是難過,它也讓我甜蜜過。”
陸笑輕輕一彎嘴角,眉眼溫柔下來。
多么幸運——在末世的災難里,也能夠得到救贖的人啊。
這樣的人,無論什么時候都會是美好的。
中巴車順利開進了亞太研究院的園區,停在了智能大廈附近的停車場。
機器人掃描到熱輻射,像蒼蠅聞到蜂蜜一樣移動過來。斯年和融寒依然不在它們的攻擊范圍內。
斯年聯著網,探入了根服務器。他運行了一會兒后臺命令,抵著下頜若有所思。
“我的權限還在。一會兒我截斷它們的指令路徑,讓它們休眠,你們趁機行動。”
天賜是國防網和根服務器的最終管理員,和斯年對立后,卻沒有取消他的權限。眼前冷清荒蕪的研究院,似乎還藏著什么陰謀蠢蠢欲動。
但他們必須前行,即便知道有未知的危險在前方。
機器人調整出攻擊模式,當謝棋的手放在EMP槍上時,斯年先一步下了休眠指令,把一場惡戰平息在未起時。
他道:“別在我面前用它。”
謝棋拍了下腦袋,斯年有些表現太像人類,讓人幾乎忘記了他也是人工智能,也會怕電磁脈沖。
可他并沒有掩飾自己的軟肋,是出于信任嗎?
等走進大廳后,謝棋才有些回味過來,“信任”這個詞本來就是人類關系中的獨有,大概斯年也不考慮與他們之間的信任。
大廳中的狼藉還如在昨日,前些日子交戰的痕跡還保留著,水漬已經干涸了,毒氣也隨著風吹散,展廳碎了一地。
“微波彈定時裝置是二十分鐘,”機器人乖巧地將微波彈抱了進來,斯年檢查過后問道:“二十分鐘內撤退到安全范圍匯合,有沒有異議?”
“有。”陸笑舉手:“這個定時太長了。”
二十分鐘,而對手是能夠操縱一切人工智能的天賜,這個時間確實有點夜長夢多,容易發生變故。
偏偏他們不能使用遙控引爆——為了防止恐怖分子襲擊,根服務器深埋于地下十八層,核輻射都傳不過去,更不用說無線遙控信號了。亞太研究院的安保措施把人類坑死在這里。
好處是微波彈在負十八層引爆后,也不會對地面上的人造成太大傷害。
景晗往樓上的方向看了一眼:“人質沒有受過訓練,逃生時容易驚慌出錯,總要給他們留下一定的時間。定時十五分鐘吧,我們會速戰速決。”
斯年挑眉看他一眼:“十五分鐘?這可是你們要求的。”
“脆弱的人類”,這個標簽在斯年心中大概是撕不去了。二十分鐘本來就是為了將就他們。
景晗不想做無意義的口舌爭辯,他們都經受過訓練,做出時間上的判斷自然是心里有數的。
在他們調整時間的空隙,謝棋已經就地取材,用機器人碎片當撬棍,把電梯門掰開了一道大的縫隙。
斯年看他瞎忙活了一通,問:“你為什么要掰?”
隨著話音落下,電梯門在斯年的控制中徐徐打開,向他們熱情敞開懷抱。
謝棋:“……”
“有個神隊友就是不一樣。”他幸福地微笑起來。
于是兩部電梯分頭上下,斯年和融寒下十八層,其他人去三十三重天。
直到電梯門緩緩閉攏,不銹鋼合金倒映出他們的影子,一切都如此順利,謝棋還是覺得活在夢里。他不斷地跟景晗確認:“跟我們一起來的,是斯年對吧?”
景晗:“嗯。”
“是那個傳說中的全世界第一人工智能,對吧?”
景晗:“嗯。”
“我還是覺得像是在做夢一樣,你掐我一下……嗷!你真掐啊,下手真黑!”
陸笑按了頂樓鍵,臉上毫無慚色:“是我下的手,不用謝我了,幫戰友清醒清醒義不容辭。”
電梯緩緩上行,謝棋倚著墻壁喃喃沉思:“你們說,既然斯年能被打動,會不會有這樣一種可能……有人可以影響天賜?”
他的問題在電梯里發酵,三個人陷入不同的思考。但個人因生長環境不同尚且成為不一樣的人,人工智能當然更有差異。斯年會在神經網絡進化中受到融寒的影響,不得不說是個偶然的幸運。
安靜的思考中,電梯頂上微弱的響動也清晰起來。
“咚……咚……”
三個人不約而同抬頭,盯向梯廂的頂部,握緊手中的槍。電梯的紅色數字顯示27,陸笑一把按下了所有往上的樓層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