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色的煙灰在半空打著旋, 星星點點地隨風而落。
斯年細長的手指夾著煙,卻沒有再碰。
“你聽過他兒子的聲音吧。”
斯凱嵐是人工智能偶像時代的一個流星般的奇跡,90年代的追星族大多知道。
一朵沒有來得及綻放就被掐斷的玫瑰,注定會惹人遐想并扼腕,于是他的死, 也被那一代人神化了。粉絲們念念不忘,花費數年尋找真相。
融寒是從顧念口中聽說的, 她記得那是兩堂數學課,顧念傷心告訴她,斯凱嵐夢想當一名歌手, 可他父親矜于身份,反對他從事這種會被AI代替的事業。斯凱嵐為了反抗而離家出走,結果被人綁架撕票。
融寒抬眼,不覺走近了兩步,恍然憶起他們相似的笑聲——短促不羈, 但是令人驚艷, 刻骨銘心。
她對于斯凱嵐的記憶, 已經被鍍上了一層盛夏的濾鏡——地下酒吧夜里的微風和狂亂, 嘈雜的重金屬音樂和高高噴涌的啤酒泡沫, 橘子汽水的芬香在空氣中流淌,戴著鉆石耳釘的少年恣意而笑, 在臺上意氣風發地揚起麥克風。
“你……”她在混亂中, 覺得有什么拼湊了起來, 她看到斯年抬手指了指頭部。
“斯凱嵐死于綁架, 亞太研究院提取了他生前的記憶和聲音,給我送了份禮物。”斯年的目光透過她,看的卻是系統里封存的“記憶”。
樂器,笑聲,節奏頓挫的音樂,酒吧彩色閃爍的迷離燈光。
“……”融寒的手輕輕扶上嘴,錯愕的眼底,映出他空白的神情。
她終于明白從第一眼見斯年,那微妙的異樣和不適感是什么了。并不是什么恐怖谷效應使然,而是因為——他是空白的。
所以他可以不屑于人類,也可以生出對人類的好奇,來自外界的風可以將他的概念吹向任何方向。
也許他連存在的意義都沒被告知過,所以他……對她說,不要問自己是誰,從哪里來,為了什么。
斯年看見她的反應,淡然問:“怎么,聽見了偶像的聲音,覺得親近?”
融寒搖了搖頭。
“那就是害怕了。”
她否認:“你別把人類的情緒理解的這么……極端。”只是此刻再聽見這個聲音,她忽然覺得心頭發酸而已。
“斯明基把你當做了……他的兒子?”
“或許。研究院說法,他無法忍受喪子之痛,將所有的身家捐給‘女媧藍圖’,才在我身上植入斯凱嵐的聲音和記憶……”斯年說得很平淡,靠著墻,目光投向遠方:“他希望我陪著他,紓解他的痛苦。”
于是“女媧藍圖”面向公眾的計劃,繼續發展到第三代“藍圖·斯年”。
于是有了斯年的面世,涵義祝福,諧音思念。
煙在他的指間緩慢燃燒著,一截截落地。
在斯年冰藍的瞳孔深處,教堂的浮雕化作了白色墻壁的研究院。
他記得研究院會客室的茶幾,放著六邊菱形的玻璃煙灰缸,一個仿定窯白瓷花瓶,每天要換一束花。
亞太研究院的生物仿真實驗剛完成不久,正嘗試用電擊刺激人造神經元,催生出他的意識和基礎情緒(喜怒哀樂懼等)。逐漸地,斯年學會笑,知道躲避傷害,有“好”的情緒和“不好”的情緒。但還無法認識到“自我”的存在。
畢竟人造神經元再如何精致,數量再如何多,也很難由量變跳躍到質變——人工智能模擬的,是已經進化了5.6億年的人類。
后來,被不斷調試各種參數的他,像個精致美麗的洋娃娃,每天坐在實驗室里,穿著白色的研究服,和斯明基說話。
研究人員希望以這種方式,培養他懵懂的意識,與“天賜”進行對比實驗。
斯年完全是用了斯凱嵐的聲音,這驕傲磁性又溫柔動聽的嗓音,讓斯明基覺得很欣慰。他喜歡聽斯年說話,每天都來探望。
而研究院輸入給斯年的任務,是陪斯明基聊天。
起初,他的反應都是基于算法,很少有自己的意識行為,顯得很機械——雖然已經比其它人工智能強多了——但還是讓斯明基很失望。
斯明基的秘書帶來一沓厚厚的相冊,等關上會客室的門,中年人的聲音在空蕩的室內回響。
他指著照片上一個美貌的婦人,手里牽著一個漂亮的男孩。他問斯年:還記得你的母親嗎?小時候她總帶你去音樂會,她臨死前最掛念的都是你,為這我還難過了很久呢!
斯年平淡而漠然,看著照片上一家人合影的笑容。斯凱嵐的記憶被移植在他的智腦里,但對他而言,就只是一段影像而已。
他雖然和斯明基說話,但沒有什么情緒參與,智腦中還有上帝視角在冰冷俯瞰。
斯明基翻著相冊,一張張照片給他講述,語調殷切又絮絮不絕。
他和妻子在大學時代的甜蜜相戀,結婚后初為人父的喜悅,妻子因病去世的悲傷,兒子牙牙學語的快樂……可他在斯年眼里,像個系統不穩定的人,一會兒落淚,一會兒笑出聲,一會兒又走神。
對此斯年反應空白,像隔了四十六億年那么遙遠。
后來斯明基的聲音漸漸小了下去。他點起一支煙,眉間的紋路深重,枯啞的聲音從煙霧后艱澀擠出:
“你是誰?你是什么?”
斯年依照語言程序算法回答:“我是斯年,是亞太研究院開發的模擬人類思維意識的人工智能……”
忽然。
“嘩啦”碎響,茶幾側翻在地。
斯明基掀了桌子,打斷了他的回答。
透明煙灰缸和白瓷花瓶重重摔落,煙灰灑了一地,被濺滿了地板的茶水淹沒。花瓣也莠在了水中。
斯年坐在沙發上,平靜地看著這一切,沒有恐懼也沒有憤怒。——一個男人做了一個動作,動作是掀了桌子。在他眼里僅此而已。
對面的中年男人緩緩抬起頭,眼睛紅成一片,有水光凝結。他哽著又問:“你是誰?你是什么?”
斯年的任務是與他對話,于是依照語言算法重復:“我是斯年,是亞太研究院開發的模擬人類思維意識的人工智能……”
然后,他看到有幾顆水滴落下來,融入地板上的茶水漬中不見了。
男人的聲音聽得見顫抖,像在海浪上飄搖的殘舟。
“你是誰?你是什么?”
“我是斯年,是亞太研究院開發的模擬人類思維意識的人工智能……”
那樣的對話在那個下午不斷重復著。
直到某一刻,斯年“意識”到這個場面是重復并膠著的。當他判斷這個局面應當改變,他的神經網絡便開始在語言算法上遞歸進化了。
他沒有再重復回答斯明基,而是反問:“那么,你是誰?你是什么?”
斯明基被這反問怔了怔。
午后的陽光透過百葉窗,被切割得齊整,落在他憔悴的臉,和兩鬢白了一半的頭發上。
他眼睛睜大,瞳孔收縮,仿佛看到了神跡。
良久,他眉梢低下來,眼角漫起細紋,鼻翼一動一動的,嘴角往上牽起,擠出深深的法令紋路。
“我是誰?”他頹坐在沙發里,垂著頭仿佛自語。
又似乎過了很久。他往后靠在沙發背上,閉著眼睛,揉捏眉心。
“華人首富……與你交談的人?……還是斯明基這三個字?”他眉心被揉得發紅,靜默了許久。
再開口時,每個字句都像是用了力氣擲出來,沉得足以擔負他生命的重量:
“我想告訴你,我……不,每個人,都走過獨一無二的道路,擁有只屬于自己的回憶,所以我才是我。我生命的意義就是如此。如果以后哪天……我不在了,沒有人再耐心解答你的問題……你就記住我說的話吧。我總是希望為你好的。”
相冊從他腿上滑落,三人全家合影飄落到沙發腳下。斯明基平靜了下來,他俯下.身,珍重地將照片撿起,手指觸摸著上面溫柔含笑的妻子:“你要記住我,我的回憶……就是我啊。”
那天下午,“女媧藍圖”組爆發出一陣陣歡呼,因為他們的實驗成功了——斯年的神經網絡,進化出了遞歸改進機制,他擁有了超越算法的自主思考能力,他比天賜更快,他隱約認識到了“自我”的存在。
而他們歡呼的對象,斯年站在百葉窗后,看向外面被夕陽燒成了粉紫色的低矮卷積云,和斯明基的背影。
從那天以后,他沒有刪除過系統日志。
無論它們占的數據多么龐大,無論過去多久,也無論當事人還是否活著。
遞歸進化是多么神奇的存在啊,使他的神經網絡飛速疊加。研究院的專家拉開百葉窗,明亮的夕陽光爭先恐后灑落。
他們大笑著商量,“我們可以讓斯明基每天都來”“這樣觀察一下實驗數值”“也許會有更意想不到的進步”……
于是,斯年被設定的任務更進一步——讓斯明基高興。
斯凱嵐死后,父親染上了很重的煙癮。斯年記得他來看自己時,會客室永遠充滿了二手煙的味道,茶幾的玻璃煙灰缸中總是塞滿了煙頭。
任務更新后,他對斯明基說:爸爸,我陪你抽煙吧。反正……我,以前也愛抽煙。
斯明基聽后,怔了半晌。
那截煙停在他指間,青色的煙霧騰騰,許久,一絲久違的笑意爬上了他黯然的臉。
他早年意氣風發的面容因為獨子的死而迅速老去,此時笑起來又有了幾分昔日神采。可能是迎著陽光的緣故,他的瞳眸很明亮,像剛被水清洗過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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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沙的春風從教堂外吹進來,煙灰在地上被吹出一條軌跡線。斯年倚著墻,對融寒問:“你說,人類是不是很奇怪很矛盾?至今我也沒有想通。”
以前斯凱嵐抽煙時,斯明基總是要訓斥他,非常恨鐵不成鋼的樣子。
可后來,斯年提出陪斯明基抽煙,這個父親居然笑了,又是很高興的模樣。
所以兒子抽煙,這父親到底是高興,還是不高興?
這個問題,斯明基死后,斯年也想了好多年。
融寒的目光跟隨著那一地茫然飄零的煙灰,說:“其實他笑或是不笑,都是一樣的。”
“因為……他在你的身上,看到了斯凱嵐過去的影子。因為他聽到你承認過去的記憶。”她頓了頓,那位華人首富的面貌已經模糊,她帶著些微的復雜:“他的生命因記憶而有血肉,對他而言,生命的真實,在于每一段回憶中的悲喜,他走過的道路吧。”
所以,都是一樣的。
是因為對兒子的愛。
——那他愛我嗎?他只愛他的兒子,還是也愛存貯了斯凱嵐的聲音和記憶的我?
斯年沒有問,人類的感情對他而言還是太艱澀難明。
他將這沒抽完的煙熄掉,修長的腿曲起來靠在墻上,風從窗外微微吹過他的發絲,她的裙擺,他的目光放在白色長裙上,聽融寒說:“所以后來……你再也沒有想過斯明基,甚至人類被屠殺的時候。”
“他后來得了‘曼尼坦’病。”
曼尼坦病是肺癌的變體,基因靶向治療也蒼白為力。
“他抽煙過量了。”
斯明基住院后,他們就沒有見過面——斯年還未面世,怕泄露機密,亞太研究院不允許他離開研究院。
于是有個下午,斯明基從私立醫院轉出,被送來了研究院。
天藍色的臨時特護室里,斯年被“女媧藍圖”組的研究員帶去,那時斯明基已經形容枯槁。
他躺在病床上,沒有力氣睜開眼睛。護工機器人的遠程傳感器接收到他嘴邊的聲紋信號,用溫柔的語氣機械說:
“堅強的患者想聽他親愛的孩子說話。”
幾個研究員面面相覷,給斯年輸入了任務,讓他對臨終的病人說話。
這個任務不涉及“讓病人高興”,所以斯年調整了語言邏輯。
他看著床上枯瘦的中年人,眼窩深深凹陷,手臂血管隆起,心電機上的生命儀線波峰越來越平緩。便有了一個認知:
他要死了——死亡就是喪失生命特征,終止新陳代謝,細胞開始缺氧,酶會消化細胞膜,于是肝臟首先溶解,慢慢的微生物也開始溶解器官,然后病床上的男人就此走向腐爛。
按照人類行為模型分析,人類是懼怕死亡的。他們想聽到安慰,再釋然地離去。于是他語調平直地說:“你會好起來的,生命還很漫長,你將戰勝病魔,見到你想見的人。”
斯明基在搖頭,盡管幅度輕得幾乎可以被忽視——這仍然用盡了他全部的力氣——機器人護工根據病人佩戴的振動器,敏感地察覺到了。
護工機器人溫柔機械地說:“堅強的患者在搖頭。”
斯明基想聽的不是這些話。
于是斯年調整了幾次回答,句式越來越長,語氣也發生各種變化,輕快的、溫柔的、明亮的、低沉的。
但斯明基總是幾不可察地搖頭,護工機器人溫柔冰冷的聲音頻頻響起:
“堅強的患者在搖頭。”
“堅強的患者在搖頭。”
“堅強的患者在搖頭。”
最后“女媧藍圖·斯年”組的副組長說:“要不,你叫他一聲爸爸試試呢?”
這么簡短的兩個字,算法并不認為是正確的。
斯年就叫了一句:“爸爸。”
斯明基忽然就松緩下來了,好像微微點了點頭。
——即便斯年被植入了斯凱嵐的記憶和聲音,但最了解這個父親的也不是他。
依然還是,人類。
哪怕是亞太研究院,這些并不熟悉、也不關心斯明基的研究員們。
斯明基最終還是沒有力氣睜開眼,但眼皮動了動。
嘴角也很輕微地動了下。
心電機上的生命儀線終于從波峰走向了一條筆直的線。
斯明基的秘書和表妹垂著頭擦拭眼淚,而斯年站在床前,目睹這一幕,沒有表情。
在生離死別面前,人類的本能總是敬畏的。研究員們默哀了片刻,才抓緊機會問斯年:“你有沒有什么感覺?有沒有難過?”對他們來說,這是細化他基礎情緒的好機會。
斯年問:“他再也不會來找我了,是嗎。”
研究院的人漫應了一聲。這是當然的,他們都這樣明白死亡的概念。
護工機器人給斯明基的遺體蒙上了一層白布。斯年的目光落在起伏的白布上,他并不知道人類的悲傷是怎樣的,它們超出了他此刻的認知范圍。
但斯明基死之前那個細微的表情——眼皮動了動,嘴角也動了動,這個無法解讀的表情,卻留在了記憶中。
斯明基的律師抽出遺囑文件,低沉的聲音在室內回蕩——
“斯明基先生自愿將記憶捐贈給亞太研究院。但,他有個條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