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明淵出了門廳,站在臺階下的門童伸著頭張望他,似乎在疑惑,為什么還沒有找他要車鑰匙。他哪知道自己根本沒有車,哪來的車鑰匙。
然而站在大門口太張揚,出入大門的人都要看他一樣,好像他多稀奇一樣。
余明淵左右看一眼,找了一處僻靜的白石欄桿邊上站著。十二月的夜晚,戶外空氣冰冷,他來得匆忙,穿得大衣太薄了一點,風從衣角侵入,凍得他手腳冰冷。
他拿出手機,找了打車軟件,打開一看,附近果然沒有一輛車載人。他放下手機,把手插在口袋里,清冷的月光幽幽地從雕花的房檐斜照下來,將他的影子從腳跟處拉得長長的。忽然,一陣不大的腳步聲從身后傳來,和他的影子重合起來。
他猛地回頭一看,一個人從幽暗的陰影里走出來。
月光撒在他的臉上,余明淵看清他的面容后十分意外。
“張家峰。”他說,語氣聽不出是不是失望。
張家峰對他的態度依然很恭敬,說話一板一眼:“余少,先生吩咐我送你回去。”
余明淵第一反應是你說的“先生”是誰,但是腦子迅速冷靜下來。
他不語,手放在口袋里緊緊握在一起。
“余少,外面天冷,這邊偏僻,車不好等,還是讓我送你一程吧。”張家峰勸他。
余明淵想,按照一般的小說劇情來說,自己應當要拒絕。剛剛不顧一切耍完了威風,自當不能立刻卑躬屈膝。
這便是一般人說的骨氣。
“好,謝謝你。”余明淵隨著他下樓。
那在寒風中站崗的門童見他下樓,朝他露出一個笑容,余明淵回他一個笑,他低下頭進了拉開的車門。
車廂內,余明淵一路沉默,張家峰沒有問他自己的住處在哪兒,好像他一切都知道。
就如蔣羨祺對一切都了如指掌。
“謝謝。”
到了公寓的門口,余明淵禮貌道謝。
張家峰畢恭畢敬,連忙道不用不用,但是沒有立刻把車開走,似乎在等著什么。
余明淵垂下眼睫,全當不知道,轉身進了安全門。
他站在電梯門口,沒有按電梯的按鈕,電梯停在第二十三層沒下來。
他想,蔣羨祺這是在可憐自己。
比起看不起,可憐是更低一等的感情。
他一定覺得自己現在就像當年十五歲那樣可憐,甚至更可憐,所以忍不住伸以援手。
這一次,不求任何回報。
就像人們在冬天吃飽穿暖出門游玩,路邊上看到一個衣衫襤褸的乞丐,便忍不住伸以援手。
這二者又有何兩樣。
人們不會和乞丐做朋友,更不會想和乞丐談戀愛。
他們是兩個世界的人。
這一晚上施加在他身上的那些刻薄言語,都沒有蔣羨祺給的舉手之勞讓他更狼狽。他伸手捂住嘴唇,深深呼吸了一下,才有力氣按下電梯的按鈕。
第二日,生活照常進行,只是劉涵之消失在他的視線里。然而,余明淵下班,卻萬萬沒想到,一個完全沒預料到的人會等他下班。
王少君在寫字樓的一樓大廳等他,見到他從電梯里出來,便走上前說:“你好,能否請你喝一杯咖啡。”
余明淵一直覺得王少君是個快活的人,看著他的眼睛仿佛就能看到他的靈魂。今天他眼睛不再清澈,憂慮填滿了他的靈魂。
余明淵抬起手表,他晚上回家還要接線一個視屏會議,時間著實不多。
“你有半個小時的時間。”余明淵說。
王少君道:“足夠。”
兩人去了街邊一家幽靜的咖啡廳,王少君一直垂著頭,好似要說的話難以啟齒。
余明淵心想,他難道還在等自己先開口嗎?
他又不是蔣羨祺,需要遷就王少君的情緒。
“……我讓人打聽了你的事。”王少君終于在咖啡快冷掉的時候,開口道。
余明淵點頭,他的事又不是什么隱秘,蔣羨祺又有那么大的名聲,沒登上八卦報紙已算仁至義盡。
“你還愛他嗎?”王少君問,聲音很輕,目光緊盯著余明淵的臉。
余明淵非常詫異,王少君竟然問得如此直白,絲毫不給人敷衍的余地。
“我和他認識到今天為止才半年,你卻和他相處七年多。七年時間,幾千個日日夜夜,如果兩人毫無感情,肯定無法容忍彼此這么久。你們肯定有深的感情。”
“你到底想說什么?”
“我希望你別再見他,一次也不行,你會影響他的心神。”王少君肅容。
余明淵像是在聽天書,他至今不知道他還有這個影響力。
“你杞人憂天了。”
“你別管我是不是杞人憂天,我希望你能做到這一點。”
余明淵不快,王少君的話太咄咄逼人。
似乎是看出余明淵的情緒變化,王少君又軟化下來,他祈求道:“你離開蔣羨祺,你還能活得好好的,學照樣上,找的工作也比別人強。你是堅韌的人,但我——我如果離開蔣羨祺,我會活不下去的。”
余明淵啞口無言,這叫他怎么接話。
他一句重話沒有,王少君已經梨花帶雨。
“這是我的一點誠意,”王少君從口袋里拿出一張卡片推到余明淵面前,“里面有五十萬。只要你做到答應我的事,我事后可以再給你轉一百萬。”
余明淵再次咂舌,要是當初王翊萱用這樣的辦法打發他,說不定他早早就拿錢走人。
這么容易賺到的錢。
“為什么要這么做?你對自己一點信心都沒有嗎?或者,你對蔣羨祺一點信心都沒有嗎?”余明淵好奇這一點。
“不,我對我們很有信心,但是我想要一個安心。”他說。
余明淵霎時領悟過來,王少君想花錢買個平安,就像打發外面那些一直想纏著自己老公的野草野花一般。
他怕自己用以前的事來騷擾蔣羨祺。
“拿著吧。我知道你跟他分手的時候,一文錢也沒拿,現在日子過得很拮據。”王少君說。
余明淵覺得這些人就是這樣,仿佛自己毫無隱私,也不需要隱私一樣。
他難道就沒有自尊嗎?
“蔣羨祺知道你過來找我嗎?”余明淵道。
王少君看著他不說話,他眼睛最是異域風情,像電影里的法國美人。
“他要是知道你拿錢打發我,肯定會生你的氣。”
“不會。這是我自己賺到的錢,我想怎么花就怎么花,跟他無關。這是我跟你的事。”
是。是。余明淵何嘗不知,王少君是不達目的不罷休的人。
“可是,你給的數目也太低了,蔣羨祺在你眼里就這個數嗎?”
王少君吃驚地看著他,好像余明淵說的話冒犯了他一樣。
過了一會兒,王少君又從容下來,仿佛已經明白余明淵毫無威脅。
“那你想要多少?我辦畫展并不賺錢。”所以別獅子大張口。
余明淵笑,“這應該由你決定,我想知道蔣羨祺在你眼里值多少價位。”
王少君咬牙,道:“我跟你不一樣,我愛他,不貪圖他的金錢地位。”
“是,我知道你人品高潔。”
王少君覺得自己跟余明淵話不投機半句多。
“我給你一百萬,事后再加一百萬。這已是我全部的身家。”
余明淵含笑點頭,王少君滿意離開。他滿腹心事而來,心滿意足歸去。
余明淵看著面前那一張小小的方塊卡片,心想,起碼他也算做了一件好事。
不知道坐了多久,他終于想起來要站起身,彎腰去拾起對面那張銀色的卡片。指尖剛剛觸碰到那冰冷的卡面,另一雙手半道橫插進來,將這張銀行卡劫走。
“現在,兩百萬就可以下買下你的自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