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明淵下午放學,教務處找他有事,拖到六點鐘才從教學樓走出來。這時天剛擦黑,夕陽已經落到地球另一邊,遙遠的天際暈染著紫色的云彩,像一條長長的絲帶拖著尾巴,將整片天空涂成黯黯的深紫。
那紫色十分深沉,隨著時間遮天蔽日,余明淵沿著學校中心情人島走了一截后,整個校園仿佛陷入了空寂之中。此時,路燈還未點開,茂盛的香樟樹遮住人的視線和天光,人在暗沉沉的夜色中變成一個個模糊的影子,誰也看不清誰的臉。
就在這短暫的昏暗時刻,余明淵察覺背后有人跟著他。
他沒有回頭,學校他還算知名,時常大膽的女孩跟他表白。余明淵放緩腳步,那細微的腳步聲也慢了下來。
還不跟上來?余明淵有些不耐煩。
他猛然回頭,一個男孩站在他的身后。他個子跟余明淵差不多高,臉在漸漸明亮起來的路燈下,能看出是個長相頗為俊秀的。
這人看到余明淵發現自己,手腳無措的站在原地,看他緊張的模樣,似乎想拔腿就跑。
“你找我有事?”余明淵問。
“你是余明淵?”對方問,聲音很緊繃。
余明淵點頭。“對。”
他松了一口氣,又左右看看,朝余明淵靠近了一步,瞪大眼睛打量著余明淵的模樣。
“我是為了方哥找來你的,”他說,似乎不覺得自己說的有什么不對,“求你放過行不行?”
“誰?”余明淵比他還懵,方哥,他認識的人中有姓方嗎?——方哥,方臻安。
“你說的方哥難道是臻安?”余明淵皺起眉,鄭重地問。
對方點頭,方臻安的名字似乎給了他勇氣,他這次聲量提高,道:“是他,余少,你放過方哥吧,他以后不會再找你了,你別再打壓了他行嗎?如果你實在覺得不解氣,你可以出在我身上。”
余明淵聽不明白,“你讓我放過臻安?”
男孩急了,他想伸手拽住余明淵的胳膊,但是手伸出去,又半空縮回去。他大概是極少求人的人,這會兒憋得滿臉通紅,見余明淵不給他想要的答案,他激動地握緊雙拳,一只腳上前一步,膝蓋一軟,竟然要給余明淵跪下了。
余明淵嚇一跳,趕緊去攔他。
開玩笑,要讓他真跪下去,被其他人看見,也不知道要把自己傳什么樣子。
他實在不缺風言風語了。
“你別這樣,站起來說話。”余明淵提著他的胳膊,眉毛緊皺,看著男孩的眼睛道:“你有求于我,就不要做出讓我為難的行為,聽見了嗎?”
連求人都求不好,這個貿然過來男孩臉羞得幾乎要滴出血來。
“對……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他垂頭道歉,聲音極為沮喪。
余明淵還是很在意他說的方臻安的事,臻安能出什么事,還與他有關?
“這里不是說話的地方,你跟我來。”余明淵說。
男孩點頭,一副隨余明淵發落的樣子,看得余明淵只想搖頭。臻安到底從哪兒交得這樣的朋友。
余明淵走到教學樓背面,他們審計的教學樓建在一條人工湖旁邊,走到背面就是瘋長的灌木,人走進去,幾乎能把頭頂蓋住。
余明淵站定,回頭看男孩:“你叫什么名字?”
男孩老實地道:“我叫楊一鳴。”
“好,一鳴,臻安出什么事了,為什么你要讓我放了他?”
楊一鳴露出迷茫的表情,似乎不明白余明淵要這么問他,“是你讓人把方哥的生意毀了的啊,大家都不敢和方哥做生意。方哥的生意原本就是靠人脈積累,現在大家怕招惹麻煩,不敢用他。好不容易聚在一起的兄弟們漸漸都去另謀出路,方哥還要我也走……”
說到這兒,楊一鳴的眼圈都紅了。
余明淵還有很多疑惑,“你確定是我叫人毀了的嗎?”他自己都不知道這事。
楊一鳴很肯定的點頭,“是你,那些人都說是你吩咐的。”
余明淵沒有再問,他想了一會兒,對楊一鳴說:“臻安現在哪兒?我去看看他。”
楊一鳴一聽,露出很害怕的模樣,“你別去找方哥的麻煩,你想出氣就出在我身上吧,你想怎么樣都可以。”
這是什么話?余明淵聽的滿頭是汗,他把自己當成什么蔣天澤那等惡霸嗎?
“你不要誤會,臻安是我的好朋友,我可以對你保證,臻安的事不是我做的。”
楊一鳴卻不信,“方哥說,他那次和你見面太冒失,不然也不會出現今天的狀況……”
什么?余明淵怔了一下,“和我見面?”
余明淵的思緒回到他和方臻安見面那天,沒什么特別的事,就是離開的時候,臻安沖動的摔壞了他的手機,正好——蔣羨祺在與他通電話。
蔣羨祺問他那邊發生了什么。
他撒了謊。
余明淵感覺灌木林濕潤的水汽落到皮膚上,有些冰涼,許久之后,他對楊一鳴道:“我不去看臻安了,你回去告訴他,以后他的生意沒人會為難他,照舊就行。”他頓了頓,才道:“順便——麻煩你代我跟他道個歉,就說是我的過失,連累到他,非常對不起。”
是他的錯,當初是他沒想太多。
明知道蔣羨祺最討厭自己對他撒謊,卻還沒有有所顧慮,甚至事后沒有補救。
余明淵跟楊一鳴互留了電話,在校門口的時候和他分了手。
他的思緒都被方臻安的事占據,沒注意到身邊有輛車跟在自己旁邊。
“余少!”那人見他許久都沒看到自己,不得不出聲道。
余明淵隔了幾秒鐘,才轉過臉看過去。
是謝俞城。
余明淵認識他,蔣大少屁股后面的跟班,在蔣宅的時候,他們打過不少次交道。
“上來說吧。”謝俞城笑著道。
他的笑容很親和,毫無危險性,余明淵垂下眼睫,拉開車門坐進了副駕駛席。
“余少課業還是很重?這么晚才出校門。”
余明淵目光平視著前方,聞言嗯了一聲,神色冷淡。
謝俞城不以為意,余明淵在蔣家對他們這些傭人都不親近,下面好多人都說他不好伺候。謝俞城覺得因為小時候傭人疏忽大意的一件小事,一直記仇到現在,就是余明淵小家子氣的體現。
玩物始終是玩物,永遠都上不了臺面。
車子平穩的在馬路上行駛著,過了好一會兒,車廂內都沒人說話。
靜默降臨在兩人之間,余明淵還是原來的表情。
謝俞城耐心最足,也保持冷靜。
等到汽車在紅燈提醒下,慢慢減速的時候,謝俞城氣氛塑造的差不多了,才開口道:
“余少,你想離開蔣先生?”
一開口就是重磅炸彈,余明淵忍不住扭頭看他,問:“你也看出來了,是我表現太明顯了嗎?”
謝俞城笑:“怎么會,只是在下的一點猜測,沒想到誤打誤撞,竟然猜對了。”
猜測。余明淵也笑了,謝俞城八歲的時候就知道以命相搏,來贏得一個全新的未來。
這樣的人,沒有十足把握,怎么會去猜?
紅燈轉綠燈,謝俞城松開離合,這輛是普通的商務汽車,平穩性與那些動輒價值數百萬的豪車相比,光是啟動的時候,車身的抖動就相差數遠。
可看謝俞城的神情,仿佛自己開著的是名牌跑車一般。
這樣的心性,難怪蔣天澤視為心腹。
謝俞城繼續剛剛的話題:“余少,請問您有什么打算呢?據我所知,蔣先生可不會輕易放任您離開。”
“那又怎么樣?”余明淵不客氣的道,“我離不離開,跟你有什么關系?”
謝俞城不動氣,臉上還帶著笑,說:“余少,您別動怒。跟我這樣的小人物生氣,氣壞身體實在不值當。”
又來這一套,余明淵耐心全無:“有話快說,我給你的時間不多。”
就是泥菩薩,被這么居高臨下的口氣三番兩次懟到臉上也難以保持笑臉。
況且,謝俞城本來也不喜歡余明淵。
甚至可以說,謝俞城極其討厭余明淵。
同樣都是沾滿泥土的人,他從小就要費盡心機去爭取,幾乎奉獻了自己的一切,才得到一部分信任。就這樣,蔣天澤還對自己愛答不理,認為自己心思毒辣,不能輕易相許。
余明淵呢,什么力氣也不必費,憑著一張臉就得到了一切。
謝俞城時常安慰自己,臉是爹媽給的,天生的,誰叫他不會投個好胎。
但是人生的際遇,也不是全憑一張臉。
謝俞城一直想看看余明淵再一次云間跌倒到泥土里的模樣。
到那時,他一定不介意把鞋底踩在他臉上。
余明淵就該是他腳下的淤泥。
現在機會來了。
“余少,那我就直說了,如果您真的有離開的打算,我可以幫助您。”謝俞城坦誠,他語氣真誠,好似他真的是一個助人為樂的人。
“你?”余明淵說。
“余少不信?”
余明淵搖頭,抬眼車窗外的霓虹燈火,忽明忽暗的紅色光線透過車窗的玻璃,落到他的臉上,暈紅他烏濃纖長的睫毛。
他的側臉十分好看,謝俞城只看了一眼就移開視線,直視著前方,只有靠近他,才會發現他握著方向盤的手指因為用力過大,手筋在手背上突起。
“你能為我做什么?”余明淵隔了一會兒,才道。
謝俞城聲音不變,冷靜道:“您是最了解蔣先生的人,我行事全憑您的吩咐。”
余明淵看他一眼,沒點頭也沒搖頭,似乎還在猶豫。
謝俞城打算再接再厲,只聽余明淵聲音靜靜道:“我問你個事。”
“余少,您請說。”
余明淵扭頭盯著他的眼睛,一字一頓道:“我有一個朋友,名字叫方臻安,他最近生意出現了一點問題。這事是你做的嗎。”
謝俞城想了一會兒,才搖頭:“余少折煞我了,這是我第一次聽到這個名字。”
余明淵點頭,他沒有移開視線,眼珠仍然一錯不錯的盯著謝俞城的表情。
“說實話,我不相信你的話。但是我們合作并非不可,你幫我做一件事,你只有三天的時間,如果成功,那我們就合作。”
他靜了靜。
“我知道蔣天澤巴不得我離開蔣家,也希望親手把我掃地出門。我可以給他這個出風頭的機會。”
謝俞城聽了他的話,目光意味深長起來,似乎沒想到余明淵會這樣籌劃。
他繼續聽余明淵接下來的話。
“你呢,你想從我身上獲得什么呢?”
謝俞城笑著回道:“大少就是我的主心骨,他開心就是我的福氣了。”
“那你真是個好奴才。”
謝俞城面不改色,“這是我的本分。”
本分,余明淵心想,你的本分是為蔣天澤做事,為此可以命都不要。
我呢,我敢為了達成我的目的,命也不要嗎。
晚上回去,又是一個人。
蔣羨祺這段時間是打定注意不來看他,他只派無數耳目監視他。
即使他不想看到自己,他能掌握自己的一切行蹤。
但是這一晚,余明淵必須主動找蔣羨祺,他要見他一面。
他撥了蔣羨祺的手機號,電話響了三下,被接起來。
“喂,您好。”
是女秘書的聲音。
余明淵認識她,只不過,他一直不確定蔣羨祺工作忙碌之余,是不是也把她帶上床過。
你看,蔣羨祺有那么多消遣,從沒有無聊的時候,他實在不值一提。
“姚秘書,我找蔣先生,麻煩轉接一下。”
姚小姐一聽他的聲音,頓時語氣都鄭重起來。
“余少,真對不住,蔣總現在正在開會,走不開,您有什么要緊的事嗎?”
余明淵眨了眨眼睛,什么事是要緊的事呢。
余明淵搖搖頭,他對蔣羨祺來說,從來不是要緊的事。
“無事,如果他開完會,請替我轉達一聲,說我想見見他。我在家等他。”
“好,我記下了。”
余明淵道了謝,放下電話。
晚上,他讓廚房準備一桌豐盛的晚餐,都按蔣羨祺的口味做得,他在客廳等著他。
飯菜涼了又熱了兩回,蔣羨祺沒有電話,也沒有回來。
最后廚房問要不要再熱一次的時候,余明淵搖頭,讓他們都回去休息吧。
余明淵獨自一人坐在已經涼透的一桌飯菜前,拾起筷子,自己先把肚子填飽了。
深夜熟睡的時候,他的肚子突然一陣陣鉆心的疼。他蜷縮在被窩里,冷汗布滿全身,他想出聲叫人,然而被窩里伸進一只溫暖的大手捉住他的手,把他從被窩里拉出來。
他抬起頭,床頭燈被人打開了,蔣羨祺把他抱在懷里。
他仰著臉看蔣羨祺,眼淚猝不及防地從眼眶里掉下來。
只有這樣,你才來看我。
余明淵靠著蔣羨祺的肩膀,默默地流著眼淚。
這就是我不想再這樣留在你身邊的理由。
你永遠不會知道。
你永遠不會真正的看我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