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岸的男人像是從這深涼黑夜中被煙花吵醒,靜靜立在喧鬧之外,要看看是誰擾了好睡的妖精。
那探尋的目光有如實(shí)質(zhì),河中細(xì)細(xì)慢流的花燈光芒如一片小小的水波,在男人眼中漾開,竟有點(diǎn)心驚動魄的意味。
下一秒,男人身影拂動,墨藍(lán)色披風(fēng)比夜色更暗,在眼底疏忽一晃,下一秒,慕寒御竟然已經(jīng)跨過水岸,徑直落在他面前。
衣擺掀起一陣涼風(fēng),和著幾點(diǎn)碎雪,如昆侖山巔縹緲的霜雪仙氣,偏這男人又有股難以言說的邪氣。
亦妖亦仙,亦正亦邪。
仿佛隔著一團(tuán)迷霧,即便他站在離自己這樣近的距離,秦翊歌也總覺得無論如何都看不穿他的模樣。
慕寒御見她望著自己久久不能回神,豎起一指在她眼前一晃,“夫人?”
秦翊歌恍惚了一瞬,仿佛終于從妖精鬼魅的幻術(shù)中清醒過來,雙眼微瞇,“督主回來了?”
周圍人驟見這從天而降的英俊男子,一些正放花燈的女孩立刻春心萌動,有幾個(gè)甚至推搡著想去結(jié)實(shí)一下。
慕寒御正低頭和秦翊歌說話,聽的耳邊嬉笑聒噪,抬眼冷冷一掃。
目光森寒,帶著顯而易見的厭惡冷淡和威脅。
他對著外人時(shí),身上那種冷漠如霜又邪氣妖魅的氣息格外鋒利,那幾個(gè)推搡說笑的女孩立刻被嚇得臉色一白,有人似乎認(rèn)出了慕寒御,和伙伴低聲耳語,所有人立刻驚恐地轉(zhuǎn)身跑走了。
秦翊歌一臉無奈。
慕寒御將人嚇走,少了旁人打擾,才慢悠悠地將秦翊歌有些松散的披風(fēng)系帶理了理,慢條斯理地說,“嗯,去城外查些事。”
秦翊歌瞇了瞇眼,并不拆穿他這有些敷衍的說辭。
秦翊歌轉(zhuǎn)頭一看,翠碧和那小男孩不知何時(shí)也已經(jīng)走了,本來熱鬧的河邊竟只剩下他們兩個(gè),一雙身影映在浮燈點(diǎn)點(diǎn)的河中,像是極親密的依偎著。
秦翊歌呵了口寒氣,望著倏然空蕩蕩的長街,“督主的馬車呢?難不成是特意讓姜軻先回去,來找我的?”
慕寒御道,“是。”
坦誠極了。
秦翊歌挑眉,一時(shí)不知該如何回答。
長風(fēng)拂過,夜色更濃,有些冷了。
秦翊歌穿的不算單薄,只是出來的匆忙,只來得及披了件披風(fēng),忘了拿手爐,又和孩子們玩了半天煙花,一雙手凍得通紅。
慕寒御垂目看見了,便將她的手牽著,合掌攏在掌心里暖著。
秦翊歌垂下眼看著兩人握在一起的手,睫毛上有一層淡淡的光芒,水波一樣漾開動人的漣漪。
慕寒御不由得放輕了聲音,似乎生怕將秦翊歌從那柔美的夢境里吵醒一般,“回家吧。”
回他們的家。
他在外奔忙一整天,天色一暗,便不顧別人苦苦挽留一本奔赴的家。
他從前覺得毫無人氣,仿若一座囚牢,將他死死困在皇權(quán)的威懾之下的家。
慕寒御期待地等著秦翊歌的回答,秦翊歌應(yīng)了一聲,“好。”
似是長久的心愿終于實(shí)現(xiàn)一般,慕寒御眼中的神色更溫柔了幾分,他站在秦翊歌身邊,微微落后一小步,高大的影子幾乎能將身材嬌小的女人全部籠罩其中。
秦翊歌一手向后伸,由慕寒御牽著,男人腳步故意慢了些許,秦翊歌牽著有些吃力,忽然十分好笑的想,身后仿佛牽著一條毛茸茸的,又傲嬌著不叫人引著,又貪戀掌心溫度的黑色大狼。
這好笑的念頭一起,秦翊歌快走半步,身后一重,慕寒御執(zhí)拗地牽著她的手不許她跑的太快。
那感覺便更加鮮明了。
秦翊歌噗嗤一聲笑了出來,牽著慕寒御的手回頭一笑。
女人眼中映著萬家燈火,明亮的驚人,又因一絲貪玩狡黠的笑意而變得格外清湛。
她歪著腦袋,像只貪歡的雀鳥打量著他,“督主,你好像只大狼。”
慕寒御抿唇輕笑,目光向下,似乎有些嗔怒,可神情里又全是縱容無奈,嗤笑,“狼?吃人的狼?”
秦翊歌眼角彎了彎,雙眼瞇成兩勾月牙,“嗯,吃人,偶爾也很聽話。”
慕寒御默然不語,被她拖著走了兩步,忽然道,“阿爹也說過,我像頭狼。”
秦翊歌,“咦?督主年少時(shí)就有如今這通身的氣派?”
慕寒御不理會她的取笑,想起往事,神情忽地沉靜下來,“阿爹說,我在戰(zhàn)場上殺人的模樣,像一頭吃人長大的狼。”
“有很長時(shí)間,他怕我困囿于殺人一事中,還曾讓我在寺廟中靜修了半年,”想起那段往事,慕寒御聲音更輕,生怕語氣一重,那平生里不可多得的明媚日子便煙蟲似的被吹散了。
兩人的身影被燭火的光照的很長,重合在一起的影子迤邐在身后,離的很近,又好像很遠(yuǎn)。
一路慢行,影子慢慢的晃,慕寒御的聲音如微涼的夢境,沉靜又輕渺。
“可我那時(shí)太過年輕,那忍得了青燈古佛餐餐食素的日子,去了沒半個(gè)月,便和廟里的小和尚打成一片,還秘授了一些中原不常見的吃肉之法……”
年少荒唐,如夢似幻。
隱藏于山野闊木之間,只聞鐘聲,不見磚瓦的小小寺廟,漫山遍野的野兔和錦雞,從山上流下來的泉水里數(shù)不清的黑色小魚——
除了戰(zhàn)場上的刀光血色,除了將軍府中被用舊的木樁木人,他所有美好的記憶里,最為活色生香的,便是在山上寺廟里那一段日子。
說著說著,慕寒御語氣中有難得的輕快,甚至有幾絲忍不住的笑意,“我教廟里的小和尚烤青蛙,烤魚,用石頭磨成的板子煎烤烹炸,偷寺廟地里尚未成熟的菜果……”
慕寒御低笑幾聲,“一起被師傅懲罰,整夜整夜地扎馬莊,練功,山里清幽,每到十五,總能聽見狐貍拜月時(shí)的叫聲……”
山精鬼魅,比人間可愛。
秦翊歌靜靜地聽他講小時(shí)候的故事,腦海中忽然便描畫出一個(gè)頑劣至極,明媚飛揚(yáng)的少年郎。
文能通讀百家,武能安邦定國,家中有嚴(yán)父慈母,深幽庭院。
若是沒有后來那些變故,他不會變得這樣陰沉可怕。
他該披甲執(zhí)銳,開拓疆土,騎著高頭大馬,受萬世敬仰。
他們轉(zhuǎn)過燈火璀璨的長街,轉(zhuǎn)入一條僻靜無光的巷子,慕寒御的聲音忽地一頓,饒有興致的說,“慕家有門祖訓(xùn),我至今記得。”
秦翊歌停下腳步,側(cè)過頭來望他,“慕家祖訓(xùn),是什么?”
慕寒御定了定,雙眼忽然便失了神采。
他低著頭,從意氣奮發(fā)的往事中抽離出來,輕輕地、一個(gè)字一個(gè)字地念著那段爛熟于胸,卻又故意遺忘的慕家祖訓(xùn)。
“慕家在,當(dāng)守土開疆,掃平夷狄,定我大隗萬世之基。”
“慕家亡,亦將化為戰(zhàn)魂,佑我華夏萬世不衰。”
“慕家忠魂,日月為證,天地共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