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露臺向來冷清凋敝,皇家宴飲一貫擺在臨風苑那等熱鬧的地方,今年慶成帝反其道而行,著實叫一干人摸不著頭腦。
“圣意難測,豈是我等可以揣摩的。”陳錦瑟眸光滑過滿座笙歌樂舞,清冷如流水。明如玉也不以為意,繼續說:“說到這凝露臺,就不得不說到貞惠皇后,當年她坐在這凝露臺上不知是何等情形。這凝露臺取‘凝露成霜’之意,正是因為貞惠皇后的閨名中含有一個霜字。”
陳錦瑟恍如沒有聽到,借著厚重禮服的掩飾略略倚在寬大的椅背上。從下面看來,依舊是一副端莊正坐的模樣,然而細細看去,會發現纖秀的眉目之間有股疲憊之態。
明如玉朝文錦禾瞥了一眼,抿唇笑道:“說到這位貞惠皇后,本宮很是佩服呢。為了襄助帝業曾主動讓出后位于當時開國立朝居功至偉的沐氏之女。雖然后來靖昭皇帝并未承認沐皇后,但這份胸襟氣度實在令人欽嘆,堪為天下女子表率。”
冷淡的笑一笑,“皇后娘娘,您說是不是?”陳錦瑟哦了一聲,不以為然地將目光轉到金案前的點心上。這是在敲打她這個尚無所出的皇后占了她的位置么?
也不看看自己是個什么出身。相比眾人稱頌的貞惠皇后,她更關注的卻是那位同樣出自沐氏的女子,一個政治的犧牲品。雖然有宗冊典卷的認可,卻沒有獲得帝王的接納,即便死后,也沒有能夠以皇家應有的禮儀下葬。同樣是皇后,前后相差卻這么多,到底應該說靖昭皇帝是多情還無情?
“姐姐難道不這么認為嗎?”明如玉秀眉微蹙,疑惑不解地看向她。“對于貞惠皇后的事跡,臣婦聽說過另一個版本,與世人所傳頌的不太一樣。”皇后剛想發火,文錦禾適時插了一句,皇后頗為感興趣的看了一眼文錦禾,“哦?本宮愿聞其詳!”
“哦,那是怎樣的?王妃不妨說出來聽聽,也好讓本宮長長見識。”明如玉一幅被引起了好奇心的樣子。一雙盈盈美目望過來,若是男人被這么一看三魂七魄還不勾得影都沒了。
文錦禾端起面前的杯子,再次一杯盡飲,方才徐徐道來:“據說貞惠皇后不同于一般深閨中的女子,自幼隨父兄遷至塞外,成長于邊關軍旅之中。北疆告急之時還曾暫代父兄率軍據關御敵,巾幗不讓須眉,是位難得的奇女子。”
“王妃說的這些,本宮也略有耳聞,靖昭皇帝雄才大略,能得他傾心眷顧的女子又怎會平凡。世人皆傳聞貞惠皇后美貌與賢德并重,世間少有,在她幼年之時,便有高僧為她下過讖言,只可惜天妒芳魂,還未來得及留下子嗣便早早逝去。”
“至哉坤元,乃順承天,履中居順,貴不可言么。”陳錦瑟突然接了一句,眼底是看不見盡頭的復雜,“若沒有這句讖言,或許她不會成為皇后,也正是被這樣一句話誤盡一生。”
“皇后何出此言。”明如玉面露驚疑。陳錦瑟面上已泛起薄薄的醉意,雙頰如久染的紗,嫣紅一片,轉眸一笑,艷若桃李:“既然妹妹要聽,本宮自然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傳說貞惠皇后并非心屬靖昭皇帝,讓出后位也只是尋求脫身之道而已,而她也并未在雙十年華死于非命。不過是假死隱遁,回到塞外,與自己心儀之人做神仙眷侶去了。”明如玉半晌無言以對,似不能接受她這種顛覆性的說法,好一會兒才吞了口氣,勉強笑道:“姐姐從哪里聽來的這些古怪言論。”
陳錦瑟抬起眸子,從鳳冠上綴飾的縷縷赤金流蘇間朝她看去,眸中隱約可見笑意盈然,看似明艷清晰,卻仿佛隔著一道看不見的屏障,無法觸及。
“當然是道聽途說的,稗官野史記得不少,妹妹聽聽就好,可別當真。”堂堂皇后正經的史書典籍不讀竟研讀稗官野史。在她神色自若的信口道來卻并無任何不妥之處,仿佛吃飯飲水一般自然平常。
明如玉已不知是該驚訝還是該嘆服,似乎什么事情出現在她身上都不會顯得多么不合時宜。這個皇后,她從來不曾看清呢,就如同看不清明斂專注在文錦禾身上的執念一般,即便百般琢磨,亦參不透,悟不出——這兩個人之間似乎早已種下深入骨髓的羈畔,其他人再無法涉足——可望而不可及,縱然不甘,卻也無可奈何。
陳錦瑟卻并未注意到身邊人百轉千回的復雜心思,侍女早已將酒杯滿上。自顧自的再次舉杯,欲往嘴邊送,卻被旁邊伸過來的一雙手按住。
“皇后醉了。”一雙狹長的鳳眸風華暗斂,凝聚在她身上,“酒雖然是好東西,皇后也別貪杯。”掙了掙,那雙手卻如鐵鉗,巋然不肯松動,酒杯內的液體濺出少許,滴落在纏枝牡丹的折紋衣袖上,絢麗的布料吸水后色澤如凝結的血痕,觸目驚心。
微醺地迎上那道視線,竟忘記了挪開。這樣的目光從來都是在背后看著她、追逐著她,什么時候開始,已經變了呢?明如玉神思復雜地看著交疊在酒杯上的兩只手,一只蒼白纖細,一只修長有力。咬了咬唇,聲音帶了些許艱澀,卻依舊是溫柔的聲調,只是太過溫柔了。
“姐姐大病初愈,身子尚未好透,還是少喝兩杯為好。”如石子投入湖面,霧氣散去,恍然落回凡塵。
“玉兒和皇后聊得可開心?”明姚轉向明如玉,語聲溫柔得似化成了一灘水。明如玉一雙美眸瑩然生輝,整張臉瀲滟動人:“姐姐博文廣識,玉兒望塵莫及。”
“不過是講了個故事而已。”聲音從累累珠玉后傳來,不復清冽無垢,而透著股深深的疲倦。纖指若有似無地撥弄身上鑲嵌蜜蠟香珠的繁翼磐結,避開兩人膠著的視線,垂首向凝露臺下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