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寂垂眸,指尖摩挲著杯沿,心底陡然浮出隱約的煩躁。
“好像很晚了!庇嗦搴笾笥X地站了起來,不小心將手中杯子灑了些水在那人身上,趕忙伸手去替他擦著。
柔軟的頭發蹭著他的下巴,林寂有些不自然地別過頭。
淡淡的烏木沉香的味道。
是不合他年紀與性格的沉郁味道,帶著丁點清苦。
將水漬擦過后,余洛合身離開,像個做錯事的孩子似地喃喃,“對不起,你沒有燙到吧!
他好像很喜歡道歉。
余家貴為國戚,他的身份明面來看是多么的貴重。
可他卻一直小心翼翼的。
小心翼翼地對待一貫苛責他的余老夫人,小心翼翼地對待那根本什么都不是的小郡王,小心翼翼地——
對待一窮二白的自己。
一幅畫都不敢要。
還要夜里來偷。
余鎮欽當年何等暴烈,手上沾了多少人的血,借著魏家的勢搖身一變成了皇族外戚這十數年來多么風光——
怎會生出余洛這樣的孩子。
林寂搖搖頭,嘴角始終掛著溫雅的笑意,眼底卻有幾分掩不住的寒光,“嗯,沒事,不必在意!
隨意從泉玉茶館那樣魚龍混雜的地方撿人回府。
因為他受傷了,就這樣愧疚地上趕著照顧。
難道余家這樣的閻羅殿里,還能養出個活菩薩嗎。
那人一溜煙地不見了,消失在細雨迷蒙的夜色中。
林寂聽著那踏雨而去的慌亂腳步,不自覺地伸手觸及身上那塊水漬。
這些都不重要。
余小世子到底是什么樣的人,根本就不重要。
重要的是余氏當初借著骯臟手段爬上高位,走到今天這一步,已經搖搖欲墜。
兵戎世家余李二氏,各自有著各自的盤算與立常而內閣職權盡數握在程令景手中,他想把賭注壓在侄兒廣陵郡王魏聞緒身上。
爐上的茶沸,咕嚕嚕地氤氳著熱氣。
他瞥過一眼,將爐火側風口抬起,火勢漸滅。
如今金陵城里一盤散沙。
看似風華無限,實則人人自危。
在余家徹底倒臺之前。
西境的邊境布防圖,他必須盡快到手另外一一半。
那剩下的半張西境布防圖到底是在余府,還是已經交接給了李家。
看魏聞緒的態度,莫非,已經在李氏手中。
否則,他為什么非得退了余家小世子的婚,上趕著去巴結那李瑄。
本是推敲得好好的。
那名字一下躥上心底時,又惹了他些許煩躁。
滴答。
秋海棠上的水滴濺落在桌上。
林寂將窗掩上,只坐在原處小憩了一會,思索著余府里難道還有自己未曾摸到的暗室,不知不覺間天色將明。
余洛也是一夜無眠。
這主角真的性子太寡淡了,跟一尊無欲無求的佛似的。
余洛眼下一片熬夜的烏黑,手握著金手指咬緊了牙。
就算是石頭,我也非得讓你開了花。
這一次萬分慎重,將那詞句斟酌很多遍。
最后小心翼翼地拿著金手指,懷著緊張的心情開始他的“金手指大計”。開始構思‘竹馬竹馬’的記憶第一篇章。
這是一段英雄救美的故事。
故事里,十二歲的主角在山林里遇到了走失的余洛,還不辭辛苦背著他帶回自己家。小小年紀的余洛趴在主角的背上走過丘陵,山地,數著天上的星星,回到了主角清貧的家。
故事還沒想完,他只將這半截故事先添作主角的記憶,就進入了夢鄉。
感覺剛瞇了一會兒眼,就被一陣喧鬧吵醒。
懵懵懂懂地就被婢女們草草梳洗一番,被帶到了前廳上,還沒睡飽呢就被摁著肩膀要他跪在地上。
腦袋也有些暈乎。
余洛磕得膝蓋疼,一下就徹底醒了。
事情是這樣的。今日卯時一刻天方亮時,那廣陵郡王魏聞緒領著那李瑄上了門,說是來余府里討個說法。李瑄一口咬定那夜里刺客劃傷自己的匕首上刻著余府的圖騰,額頭上包著厚厚的幾層紗布就要來跟余老夫人要個說法。
余洛懵了。
他本來以為“是他雇兇傷人”這種謠言也僅僅能止步于謠言。
沒想到這種空穴來風的話,竟然能拿出什么“證據”來。
余洛沒有經歷過這些殘酷的斗爭,自然想不明白這些。
那什么匕首,什么證據,都不過是說辭。
李家這是吃了暗虧一肚子火沒處發,又聽聞那小郡王還跟余家三公子勾勾搭搭,正打算借題發揮,逼著這小郡王表態呢。
余洛不懂這些彎彎繞繞。
他只覺得這炮灰命數也太慘了。
躲得過初一躲不過十五,沒能在前幾日被湖水淹死,現在又要被冤死。
“祖母,我沒有1
余洛背著原主的臭名聲,“他胡說,空口無憑的……”
“我可不是空口無憑,府中下人也是能作證的。那刺客,拿的就是你余家的兵刃!
李瑄冷哼一聲,“我有人證,你說不是你做的,你可有證據?1
余洛一時語噎。
我要怎么去證明我根本沒有做過的事情埃
見他說不出來,李瑄捂著頭上被纏得厚厚的紗布,咬牙切齒,“還傷了我的臉,不是你是誰1
這又和劃臉有什么關系。
李瑄這是第一次看到余洛。
昨日夜里聽說余家小世子相貌不錯,把魏聞緒迷得離了魂似的,他還不信。
若當真是個相貌好的,怎么這么多年都躲在府里不敢出來見人呢。
可今日一見,所言竟無半分虛假。
余家倒果真藏了個了不得的美人。怪不得魏聞緒自打退了和余家的婚以來,總是心不在焉的,敢情是舍不下這么個清貴卓絕的小美人呢。
若是不逼著魏聞緒表個態,還容得他們繼續這樣藕斷絲連。
“昭溪,這件事情,的確是你做的太過火了,還不跟李少將軍賠罪。”魏聞緒皺著眉頭,看著底下臉色有些蒼白的余洛,神色有些不忍。
魏聞緒很清楚。
余洛雖然性格驕縱,可余家老夫人把他管得死死的。
他根本沒有實權,也做不了這些雇兇傷人的事情。
余洛現在卻只是怕得要死。
他想著,老夫人本就不喜歡自己這個炮灰,要事再把這樁事認下來,那還不被打得直接殘廢了。
不行,不能隨便認。
“我沒做過,為什么要道歉!
李瑄見他自恃貌美不肯服軟,冷笑一聲,看著老夫人問,“那么,老夫人的意思,此事是沒法子私了,非得要去京兆府問個清楚了!
“李少將軍也不必沖動,事情畢竟還沒問清楚!崩戏蛉税欀碱^,眼神落在余洛頭上。他覺得那一道灼熱的視線壓得人喘不過氣來。
老夫人不止一次說他不成器,說他心思歪。
肯定是不會信他的。
還不如,還不如求求這位小郡王。他好歹退了自己的婚,對自己是有虧欠的。
說不準能幫自己逃了這頓毒打。
然而他剛把目光投過去,還沒張口說一個字,立刻聽到老夫人淡淡然道:“小郡王,你怎么看!
“此事,阿瑄也并不是真的想要鬧大。”
魏聞緒想到剛剛余洛的眼神,心里有些難受,他本是想向自己求助的,可他此時不得不忽視這道目光,與那李瑄站作一處,“不是非得鬧到京兆府去。余小世子年輕不懂事,胡作非為也是有的。是我們先對不起他,自然不想過分責難。此番前來,也只是要討個說法!
“嗯!
老夫人面色沉穩,垂眸又看向余洛,“阿洛,你聽見了!
完了。
魏聞緒也不肯幫自己。
余洛默哀,聽不出那些言語里的關竅,只覺得自己這次肯定逃不掉一頓狠打。
手臂上的淤青還在疼著。
老夫人拿那拐杖打人的時候真的很兇。
余洛臉色發白,像是被嚇得丟了魂似一般,過了一會兒,才聲如蚊吶,“我沒有……”
老夫人心想這傻孩子莫非是真被嚇唬住了。人家哪是真要鬧到京兆府的架勢,那瞎做證的婢女能挨得住京兆府幾道刑罰拷打,不過是過來逼小郡王跟你斷干凈罷了。
還是說,這孩子還舍不得魏聞緒。
還想再爭取那太子妃的位置。
想到此處,語氣里帶了幾分嚴厲,手中拐杖杵地,咚的一聲,“阿洛。”
“我沒有……祖母,我沒有1余洛像是一只受驚的兔子一樣,眼睛迅速泛起了紅,昨夜淋了雨又沒睡好,看上去有些憔悴,跪著的身子如風中枯葉似的搖擺不定,“我沒有雇兇傷人,不是我做的,我沒有那么壞的,而且我根本就不喜歡魏聞緒,我怎么會做這種事情1
聞言,李瑄和魏聞緒的臉色倒是稱得上精彩紛呈。
“我不喜歡他,是祖母說希望我多哄著他,親近他,我才……才愿意嫁給他的。如今他既退了我的婚,那我與他便什么關系也沒有了!庇嗦遄灾@種事情靠他幾句辯駁也根本說不清楚,那話一籮筐地便抖了出來。
倒是一副怕得要命,卻又豁出去了的樣子。
“我雇兇傷人,我每個月的銀錢才四十來銖,祖母一點多的都不肯給我的。能傷你李瑄的沒有上千銖怎么雇得來,我,我怎么雇得起1
余洛委屈極了,拼命地擦著眼淚。
越說越難過,抽噎了兩聲,吸著鼻子控訴。
“再說了,你長得又沒我好看,我找人畫花你的臉做什么1
老夫人身邊的管事把事情看得分明,聽到這句,沒忍住噗嗤一聲笑出聲來。
這下引來三道銳利的目光,魏聞緒,李瑄,還有老夫人。
立刻正色站立一側。
余老夫人輕咳一聲:“阿洛……”
“我知道1
余洛跪在地上,將袖子挽起來,上頭還有兩道上次未清的淤痕,“祖母要打就打吧。”
余老夫人搖搖頭。
嘆了口氣,看向那無事生非的李瑄和小郡王。慢慢地站起身來,給彼此都留了一些臉面,道,“既然如此,我便罰我家阿洛祠堂跪著。也算是給二位一個交代,如何!
李瑄和魏聞緒臉色不大好看。
“若是小郡王和少將軍覺得我處事不公,還想告到京兆府去,那也是可以的!庇嗬戏蛉说脑捴袔c硬茬,“只是如今余侯不在府中,我那兩個孫兒又各司其職效力著,我們老的老少的少,雖說吃點虧,但是,也不是怕官司的。該如何,便如何!
余老夫人這一番話出來,便是要各退一步的意思。
還暗示了李瑄和小郡王不厚道,專門欺負孤兒寡母。
老夫人這一番縱容外人在余府里撒野胡鬧,也不過是順了他們的勢,要迫得余洛對那小郡王徹底死心。
倒不至于真的要罰這小孫兒。
可余洛像是嚇得不輕,一顆小腦袋耷拉著,現在還跪在地上沒起來。
他這是上次被兩拐杖打怕了。
老夫人走下去的時候,余洛閉緊了眼睛,嚇得整個肩膀都在抖,她伸出手要扶起他,卻沒想到手剛伸過去,余洛身子軟乎乎地往邊上一栽。
這才看出他臉色不同尋常,如紙一樣白,還一身冷汗。
身子被穩穩扶住,沒有跌在地上。
觸手一片滾燙。
那位自稱是余小世子“朋友”的溫雅少年將人扶住了,又探了一下他的額頭。就著他栽倒在自己懷中的姿勢將人穩穩抱起安置在一側的軟座上。
管事見狀不妙,當即去喊了大夫,又教人拿了毯子來蓋在余洛身上。
他發熱了。
一定是昨夜淋雨,又沒休息好的緣故。
再加上今早這一通狠嚇。
“林公子怎么也起這么早。”老夫人對他還是比較客氣的,“倒是讓你見笑了。”
這是魏聞緒第二次見到這個姓林的公子。
穿上余澤的衣裳后,堪堪合身,略有些短了,卻也無妨。
所謂人靠衣裝,此人人看上去和當日茶樓里的落魄模樣有很大分別,當日魏聞緒只顧著關心余洛,竟未曾發覺此人相貌如此出塵。
三分姿容,七分氣度。
溫潤而澤。
“想要查清楚,也不是非得去京兆府的!
林寂始終和煦爾雅,朝著老夫人和二位權勢逼人的貴胄規規矩矩地行著禮,深緇的眸子里看不出什么情緒,“不知那位作證的婢女在哪兒,可否盤問一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