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傅深深嘆了口氣, “若是你果真執意要坑殺那十二萬兵卒,那老夫,只得以死進諫了。”
林寂素日里溫潤的遠山眉此刻看上去幾分寒冽。
“殿下眼里的戾氣太多了。”太傅捏著膝蓋上的一點傷痛, 好像并不在意整整十六年的囚牢之苦, 聲音還是那么平淡, “眼眶里戾氣過甚, 便有許多東西, 再入不得眼。”
“太傅此言差矣。”
林寂眼底被逼出一點薄紅, 看著昔日恩師滿身的病痛此刻竟難以言語, “正因我眼底有這滿心戾氣, 今時今日,我才能救出太傅,并站在太傅面前。”
“太傅囿困牢獄十數載,可知這外頭冬去春來。早已不是當年景象。”
林寂眼神凝住, 緊接著眼睛微微瞇起, 這讓他看上去像一只蟄伏在灌木叢中的狼,沉默地窺伺著什么。良久,才道, “太傅,今日到底是來做什么的。”
太傅看著眼前身形頎長的太子殿下。
只覺得和幼年時候,規規矩矩坐在玄木案上寫字的稚童相去甚遠。
一晃這么多年過去了。
天下早已是翻天覆地的變化。
但對于太傅而言, 他始終相信阿珩還是當年那個秉性和順, 目光純善的太子殿下。
“孩子,你五歲那年我就說過, 你一定會是一個最好的帝王。君王需要殺伐的氣魄,也需要明辨是非的眼睛,更需要一顆寬厚仁善的心。”
“氣魄能讓你不為奸佞所害, 眼睛能讓你知才用才,而仁善的心,能夠保你在那個位置上……長長久久地坐下去。這些,都必須要足夠聰明,才能做到。”
林寂似乎知道他想說什么。
下巴微微抬著,眼神逐漸沉下去。
“你很聰明。”
“但是,太聰明了,你從魏恭恂身上學來的不擇手段,陰狠毒辣,的確能夠幫你重歸帝位。但是以后呢。是,你是皇帝。你可以殺一切你想殺的人只要你能痛快。十二萬人算什么,君讓臣死臣不得不死,哪怕是手握握著二十萬兵權曾經歸屬于魏恭恂的裴寒亭,你想要他們全部死在南境,只要動動腦筋,也總有辦法做到。你可以誅心,可以殺伐,可以無所不用其極地掃清前路上一切障礙,因為你夠聰明,且有手段。”
“但是這樣沾滿鮮血的皇位,你坐得穩嗎。”
“天下人又何辜,十六年前為了魏恭恂的狼子野心流離失所,十六年后又要因你的怒火再一次苦痛折磨。”
林寂指骨分明的手還捻著茶壺柄,沒一會兒,桌上的茶水滾了。
先倒了一杯給太傅。
熱氣氤氳著他的指尖,卻暖不了他的眼神。
“他們不戰而降。讓整座金陵城陷入煉獄,將我父皇殺死在病榻之上,將我母后逼得從九重浮屠塔上自盡身亡,金陵城多少性命枉死。為將者不忠,十萬也好二十萬也罷,難道不該死嗎。”
他的聲音很輕。
但是說出來的話卻教人徹骨地寒。
“太傅教父皇的時候,也曾這樣諄諄教導吧。”
他眼底的不甘和憤恨不斷地往上迸射而出,似一道流光劃過漆黑的天際,很快又隱沒在暗色中,“父皇是個仁君。但是,太傅看看他當年死得有多慘。他應該怎么也想不到,魏恭恂會借著我母后親手燉的藥膳給他下毒,教他身子一日不如一日。他在外領兵打仗,當了都尉又想做副將,做了副將又想當將軍,當了將軍——便還看上了皇帝的位置。只要我登上了帝位,只要是姓魏的,全部都要極刑處死,一個也別想逃脫。”
“魏功恂自己就是謀反得的皇位,故而這十六年來,最怕人謀反——可是你看,他攔得住你嗎。”
幸而如今云州十二萬兵將尚未被滅,事情還有轉圜的余地。
否則,太傅只能以死謝罪,怪他沒教養好曾經的太子。
太傅知道那仇怨太深重,太沉郁。
蕭珩的記性好,看過的東西,經歷過的事情,承受過的痛苦,一點也不會忘記。
那些痛苦積攢在他的心里,就像是一灘腐臭潰爛的臭泥,漸漸填滿他的骨血。
更可怕的是。
裴寒亭前幾日來信,提醒他,說他這位昔日的愛徒日后極有可能禍亂天下。
他想當皇帝。
他想奪回他自己的東西,可他滿身戾氣怒火滔天。
“你說魏恭恂可怕,但你比他——”
“更可怕。”
讓他不至于走出那最后一步,跌入那無底的深淵里。
在他做出更大的無法挽回的錯事之前,他必須用盡全力將這個孩子再懸崖邊緊緊拉住。
“你看看你這些年都做了些什么。魏恭恂是個武將出身,只知道打仗。但你還能任意擺布朝臣。插手朝堂政令,以權謀私。官宦相爭之勢,懂得拿兵權為餌,惹得金陵城里內斗不休。可以算計人心踐踏正道,可以蔑視朝堂選拔賢良的科舉,以私權制約私權。甚至撩撥朝臣關系,調運州府兵馬,私吞那西境上萬流民救命的稅錢只是為了制造一場虛假的叛亂——”
太傅字字珠璣。蒼白的須發不停抖動。
“黎民百姓,無辜弱者,在你眼里不過只是一群螻蟻罷了。”
“你的心里,全部都被仇恨塞得滿滿的。可還瞧見一點點光亮。”
林寂鴉羽一般的長睫垂下,蓋住眼底灰暗又破碎的光芒。
“這樣的你,是沒辦法明辨是非的。”
林寂卻在笑。
“是非有用。”
“魏恭恂能當皇帝?”
是所有人背叛了他,把他推入了深淵,為什么他不能肆意痛快地報復回去,他隱忍蟄伏這么久,就是為了有朝一日能讓全天下辜負了他的人付出代價。
憑什么忍。
“是非就是,余家該死,魏家也該死,那本該護衛金陵城外關隘的十二萬兵馬,更該死!”
“沒有什么十二萬兵馬!”
太傅高揚著聲音,“事到如今,你還看不明白嗎!”
“云州城,當年根本就是一座空城!”
這句話太過突然,饒是林寂也禁不住愣在原地。
一時間根本參透不了其中的深意。
緊接著踉蹌兩步。
空城,怎么可能會是空城。
魏恭恂新朝甫一登基便給余家人十二萬兵權,說過了,當時云州就是有十二萬兵馬的。
因余家不戰而降。
故而盡數賜給余家。
怎么可能,是座空城。
“余鎮欽當年只是一個郡守,縱然守著要塞,可云州城外的三萬兵馬是西境州府所屬,怎更妄談所謂的坐擁十二萬兵馬!當年魏恭恂謀反,余郡守當年下錯了一個軍令,將云州城的兵馬調去了南境支援,卻不想魏恭恂聲東擊西。云州有天險卻無兵可守,這才是當年魏恭恂得以長驅直入的真正原因!”
“魏恭恂他是一個謀反的人,你以為他做那些腌臜事的時候就不知道,天底下的人會有多恨他嗎。”
魏恭恂此人。
一貫是最喜誅心。
“那份仇恨摧枯拉朽,他想坐穩金陵城里的皇位,他想要前朝舊臣閉嘴臣服,他想要天下悠悠眾口被堵住。”
“總是需要一個擋箭的鐵盾,來將這些足以讓人抽骨剝皮的仇恨盡數擋在他的皇位之下。”
“沒有什么,比近在咫尺的背叛,更令人憎恨。”
話音剛落的那個瞬間。
林寂忽然之間想到很多從前從未推敲過的細節。
自打他認得了余洛,住進了余府。他就總覺得宣平侯府里有種微妙的違和感。
這其中最違和的。
便是云南王裴寒亭的態度。
是的。
當時的他從未想過。
為什么裴寒亭,會想要和余家締結姻親呢。
一個是苦戰三年都不退的忠烈。
一個是不戰而降,任由戰火蔓延到金陵的賊人。
裴寒亭那么看不上不擇手段的人。
為什么卻偏能對余家青睞有加。
甚至還在魏聞緒退了余洛的婚事后,深夜前來想要拉一段兩姓姻緣。
林寂始終淡薄的臉色難得地生出些許蒼白。
此事云南王裴氏一定知情,阿洛還在南境。
心口像是陡然被針刺痛,“如果余家當年守的是座空城,那為什么這么多年來,他要平白替魏恭恂擔這諸多仇恨?!他為什么不說。”
“自然是為了那十二萬兵權。有能者必須握權——高居上位者必須有能且有德,底下人這么多年才能安平和順!”
太傅看著林寂惶然的模樣,搖搖頭道,“對于余鎮欽而言,那十二萬兵權與其分給魏恭恂的舊部,不如攥死在他手里。魏恭恂需要一只替罪羊,他便當這只羊,余郡守不似裴寒亭過剛易折,他能從一個小小郡守一躍成為手握實權軍侯,甚至有本事能制衡魏恭恂,你以為他的心思就不多嗎。”
“金陵城里的口誅筆伐,要不了他命。他替魏恭恂承受著金陵城里前朝勢力的反噬,千夫所指換來位極人臣,這便是他的聰明——金陵城里的人越恨他,魏恭恂便越是保他,如此一來,他手里的兵權便越穩固。”
“殿下是痛,金陵城是曾淪為煉獄,可是,當年的事情對于王公貴族也好,平民百姓也罷,那都是滅頂之災啊,手握權柄者還有一點伺機報復的機會,可是那些無力反抗的人呢,他們只能無力地死去。面對魏恭恂這樣狠毒絕情的人,斗得頭破血流只能加劇內耗,故而只能制衡。裴家撐了三年最終降了,為的是南境的太平安和。余家與虎謀皮在金陵城舉步維艱也要得到十二萬兵權,為的是云州和西境的安寧。可是,他們在魏恭恂手里難得維系了十幾年的平和,殿下卻輕而易舉地可以狠心打破,只是為了能登高位,洗血仇——殿下這么做,只會遠良臣,寒民心!”
“他們苦,但他們知道,有人更苦。那就是那些隨波逐流,甚至死了都無人知曉的——泱泱百姓啊。”
門扉推開,林寂有些失神地坐在那古木長椅上。
“殿下難道以為,您是因為夠狠,所以今時今日,才有機會奪回這個皇位嗎。”太傅眼神伸出一只枯瘦的手,顫顫巍巍地握住了林寂的右手。
溫暖自掌心傳遞而來。
“我……”
“不是的。”
太傅眼神溫潤,就像當年安撫那個四五歲的孩子一樣,在他手背上摩挲著,像是要把自己堅定的心意傳遞給眼前這個孩子。
“是因為魏恭恂夠狠,所以,你才能有機會奪回這個皇位。天下公允,自在人心啊。”
太傅灰白的眼里似乎透著些晶瑩。
他似乎能感覺到,曾經他如此喜歡的那個孩子——也許早就在十六年前葬在了金陵城里,從未走出來。
“殿下說,您的父皇仁德一生,最后卻還不是被魏恭恂所殺,一切都是枉然。”
“不是的。”
“正因為陛下政績清明,才為天下選拔了真正的忠誠良將,在魏恭恂這樣心狠又聰明的叛臣的謀反中仍舊保存實權,護佑生靈。也正是天下人心的制約,魏恭恂才不得不放手二十萬兵權歸于南境而不動,因為金陵城里群臣的怨恨,魏恭恂才不得不始終將余家捧上高位,封皇后,予兵權,賜侯爵!”
林寂眼睛一點點透著殷紅。
可是臉色是蒼白如雪,黑鴉一般的睫羽垂下。
將手中一盞熱茶握到冰涼。
“那些脆弱卻無辜的人,他們的死,他們的苦,有可能直接消散在某一座城池,某一處山野,某一隅荒漠,安靜得無人可知。”
“你只能看見身居高位者的狂笑。”
“可還能聽見,那些被裹挾在上位者的斗爭中無力反抗的弱者,縹緲卻無人肯聽的哭聲呢。”
幾點春雨打在窗閣上,噼啪做響。
直到了四月多,金陵城里的寒冬才算過去。
門庭外被修剪砍斷的樹木,那光禿禿的斷口處年輪一圈又一圈,終于長出新蘗。
云州城。
山城里淅淅瀝瀝地下起了雨,將林間樹葉洗得干凈青翠。
阿洛本來午后醒了。
但是外頭的雨太大,他沒法子出門再去采果子。
而且,已經被圍困整整十二日。
山上的野果和新長出的薺菜和木蓮也已經被挖得差不多了,就算是合著米湯煮湯羹,也已經喂不飽城中人的肚子了。
就連百姓家的雞鴨。
最近也都不再生蛋,甚至已經被餓得受不住地宰殺了。
那就——
再睡一下把。
睡著了就不餓了。
余洛躺在床上,入夜以后被阿姐推醒,“你今天沒吃東西嗎。”端來一碗熱騰騰的雞蛋湯,里頭飄著幾顆剛挖出的薺菜,“來,把這個喝了。”
“阿姐要打仗,你吃吧。”
余洛攥著被子翻了個身,“再過兩天,最多三天,裴家的援軍就到了。”
“阿姐,那個時候,一切就能好起來了,對不對。”
余泱端著那碗只加了半個雞蛋的湯羹,忽然覺得沉重無比。
可是阿洛卻忽然哭了起來,他盡力讓自己不去看那碗雞蛋湯,但是鼻尖卻總是忍不住能嗅到那香甜的味道。
帶著一點哭腔地小聲抱怨。
“可是,我已經十二天沒有吃過肉了。我真的好餓,阿姐……”
“他們怎么還不來啊。”
余泱將雞蛋湯放在桌上,轉身去找了父親。
余鎮欽似乎并不意外余泱的到來,他問:“找我什么事。”
“父親,開城門吧。”
余鎮欽抬眼,“你是想救澤兒和祖母,還是因為別的原因。”
“斷糧太久了,本來就只能撐三五日,如今是第十二天,算得上老天庇佑,但已是強弩之末了。云州城——真的撐不下去了,再這樣下去,一定會有大片的人餓死的。”
“百姓餓,將士也餓,眼下這個時分,那你覺得是開了門戰死的人多,還是關著門餓死的人多。”
余鎮欽不置可否,展開了云州城的地圖。
余泱眼神堅毅,透著明晃晃的光芒。
手上提著一柄燈火,靠近了余鎮欽面前的地圖:“我有把握,即便開門也能再拖三天。不貪心,不戀戰,但是必須把三十里外截下的那五千石糧草搶回來。”
“你可知外頭人把糧草截斷在這么個不近不遠的位置,就是誘你去截呢。”余鎮欽沒有答應,也沒有否定,似乎內心也斟酌此事已久。
“開門。”
余泱緊緊握住腰邊的佩劍,“父親,相信我的判斷,我會把糧草截回來——這樣坐以待斃不行。如今,已經是不得不出手的時候。”
余鎮欽垂眸,望著手中的地圖,指尖越過幾處山坳,聽著外頭淅淅瀝瀝的雨聲,若有所思。
“任何事情都是有風險的,但是,沒有人比我們更了解云州城。”余泱顯然注意到了父親的目光,眼神也落在那幾處山坳上,“我有五成把握,請讓我出城一試。”
“好。”
余鎮欽看著女兒篤定的眼神,手指尖在其中一處稍稍點撥一下:“多多注意此處。若是未塌山,便是一條截糧草的近路。但是云州城已經下了兩日半的春雨,不知山坳的湖水有沒有淹沒這一段。此條路能不能走,端看天意。叫個人連夜去探一下,若此路通,便領著騎兵去截,不通,便只能等。”
原來父親也已經在斟酌截糧草的事情。
余泱取過地圖,仔細看過,發覺此路果真是極近,且山路料峭——沒有哪個地方的馬比云州城里養出來的更會爬滿是泥濘的山路,就連馬蹄子的鐵釘,都是帶著印褶的。
為了省余存不多的燈油。
余泱最后再看一眼地形圖,默記在了心間。
“好,父親,我這便去了。”
愿天意,能護佑她這一次。
讓她截下那救命的糧草。
作者有話要說: 林崽:哭聲。我們阿洛最喜歡哭了,我聽得到的。
太傅為什么不早點出現呢。因為裴寒亭也是收到余泱的信以后才知道云州出事了,然后才書信給太傅告知當年的真相讓他來規勸曾經的學生收手不要再迫害云州。歷史其實很早就改變了,就是從第一章魏聞緒退婚開始。因為原文里林崽和余家和裴家三方交集很少,沒有什么溝通。
hehehe。這個大劇情沒寫完,還有一章~我gk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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