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阿凜出生得晚, 沒有經歷過那些戰火紛紜,生離死別的苦楚。如果可以的話。”裴寒亭撫摸著他一到陰雨天便痛得如刀刮一般的膝蓋,若有所思。
“我曾捱過的痛, 愿他這一生都不必再受。”
看到云南王眼中的決然,若說心底沒有半點觸動, 那也是不可能。
但聽這語氣里的堅決,是九頭牛都拉不回的了。
某種程度上, 散漫不羈的宋遮的確比自己心狠, 也比自己看得更開。他說得對, 裴寒亭是不會站在他們這邊的。
這一場仗,繞不過余家, 繞不過云州。
“我知道賀家的心思,我也知道,西邊一旦流民南下,戰火荼毒第一個受害的就是我們南境。”
眼神里的柔軟, 在某個瞬間化作一堵堅硬的高墻, “但是,我們裴家的孩子沒有一個是畏戰的。如果最后還是要走到那一步。”
“我們阿凜,也一定不會害怕。”
此時, 窗外屏住呼吸正旁聽的一個身影倏然閃動,腳步輕盈如燕,悄無聲息地消失在院內。
余洛被人推醒的時候,下意識就呢喃:“林哥哥,怎么了……”
這一句話像是火上澆油似的,那人將他肩胛骨掐得更痛,“阿洛,你可知與你成婚的那人是誰。”
裴寒凜的聲音。
余洛困意未散, 迷迷糊糊地問,“誰啊。”
“就是蕭珩!”
這兩個字如平地驚雷,一下把余洛震醒了。
看著漆黑的夜色,余洛先是趕快摸了一下懷里藏得好好的玉佩,然后才哆哆嗦嗦地問,“什么,什么蕭珩?!”
“你娶的那個庶人,是蕭珩。”
裴寒凜一字一句地說道,“我剛剛聽得一清二楚,不會認錯人。他是前朝太子,蕭珩!”
“你在哪里聽的!”余洛膽戰心驚地捂著心口處的玉佩,腦子嗡地一下好像什么都想不了了。
“在我兄長房內。”裴寒凜以為他不信,拉住他的手說,“我可以帶你去,但是你要答應我不亂發出聲音,連呼吸也必須放緩。”
“那個人的身手是一頂一的好,就算是我和兄長合力也未必制得住。且兄長如今要保沈公子安全,就一定不能驚動蕭珩。若是魚死網破,還不一定先破了哪邊的網。”
裴寒凜說的話余洛一個字也聽不懂。
他有些發懵,只聽明白了一件事——
林寂的身份暴露了。
他說過,如果裴寒亭知道了他的身份,他一定沒辦法活著離開云南王府。
懷中那塊玉佩好似變得刺骨冰涼。
余洛甚至連鞋子都來不及穿,顫顫巍巍地抓住了裴寒凜的袖子,“快,快帶過你哥哥那兒!”
還未至院中,裴寒凜背著余洛,悄無聲息地翻過一道院墻,順著風聲踩上了窗邊枝椏。
他的身手極好,一片綠葉都未曾驚落。
屋內的談話焦灼,似乎兩位都無力分心察覺周遭的動靜。
饒是如此,裴寒凜還是再一次動作示意余洛盡可能放緩呼吸,無論聽到什么都不要發出聲音。
他知道阿洛很相信那個庶人。
如果不是親眼看到親耳聽到,他一定不會相信。
屋子里,裴寒亭嘆息著。
“蕭家的天下,在十幾年前,已經亡了。阿珩,認了吧。”
“呵。”
另一道聲音的確是林寂的,只是那說話的語氣極其陌生。已經不是冷漠二字能形容。
簡直是陰鷙,且偏執。
余洛從不知道,林寂還能用這種語氣說話。
聲音不大,可是卻能讓手臂上的雞皮疙瘩一點一點起來。
“蕭家的江山是已經亡了。”
“可魏家的,也能亡。”
屋內傳來來回踱步的聲音,那腳步聲一輕一重,是腿部有殘疾的裴寒亭。
里頭黑漆漆一片,簡直像兩個鬼魅在黑暗中對語。
“你知道你要坐回這個帝位,要付出多大的代價,天下多少人得死,戰火又將遍布三十七州,蕭珩——”
“付出多少代價,我都要當。”
那聲音冰冷殘虐地打斷裴寒亭,“魏恭恂能做的事情,憑什么我不能做。”
余洛的瞳孔陡然一震。
幾乎忍不住低呼出聲,幸而被裴寒凜眼疾手快地捂住嘴。
“裴王爺執意要推那魏聞珺當太子,我無法阻止。但是若有朝一日,王爺心底中意的儲君死在那金雕玉砌的宮廷內,王爺,可不要后悔。”林寂的聲音陰冷得像是寒冬臘月里的冰棱,直戳心肺。
嘩啦一聲。
似是一盞茶水潑灑在地上,瓷器碎裂。
“你說你恨極了魏恭恂,可你看看你如今做的事情,一樁樁一件件,哪個不是照著他當年亦步亦趨。殿下,兵權——不是這樣用的。”
兵權這種東西,可保國,亦可禍國。這的確是魏恭恂說過的話。
只是那時候,他并不能領會這其中的意思。
余洛看不到此刻林寂的眼神里慢溢的仇恨,如同深淵里不斷翻涌的腥臭的爛泥,是根本掙脫不開的沼澤。
林寂垂著眼睛,裴寒亭看不出他在想什么。
過了許久,聽他冷笑一聲,“太傅教我的治國齊家之道,保不住這萬里河山。魏恭恂以身相教的陰詭算計,才能讓我重歸帝位。正統?什么是正統,有本事坐上那個位置的,就是正統!”
裴寒亭眼神灰暗下來。
似乎也有些心力交瘁,此一番,連聲音都弱了不少。
那是心如死灰的嘆息。
“我剛剛說,你和沈公子像。”
“是我胡言了。”
裴寒亭道,“你還是和你舅舅像。”
屋子里陷入死寂。
很久都沒有聲音再傳出。
裴寒凜和余洛都以為這一場交談將要結束的時候,才聽到林寂喑啞地回道。
“你說像,那便像吧。”
寥寥幾句,似焚爐里的余燼。
魏恭恂將他的人生拽入煉獄。
——他便要將這業火,引往人間。
余洛從前看不懂的那些東西,理解不了的劇情發展。
不知道為什么,忽然好想有點懂了——反派視人命如草芥的狠毒,那滔天的憤恨與仇怨,在這一刻,從未如此清晰。
那個屋子里和裴王爺對峙的那個人。
和余洛平時所熟悉的那個林寂,完全不同——
那是真正的反派蕭珩。
讓人滿心震驚。
那個在自己面前清寂如山澗明月的人。
同樣也是滿心仇恨只想傾覆天下的惡鬼。
那一雙溫柔地會替自己擦去眼淚的手。
同樣也能拿起沾著別人鮮血,奪去別人性命的屠刀。
余洛的腿倏然有些發軟,幾乎要摔下樹干,被裴寒凜抓住胳膊才勉強穩住身形。
魏恭恂原來是林寂的舅舅。
屋子里的裴寒亭清雅而低沉依舊傳來,可是余洛腦子嗡嗡作響,再聽不進去半個字。
渾渾噩噩,一身冷汗。
直到被裴寒凜背著越過高墻,回到自己院中,他都久久不能回神。
裴寒凜看上去有些急,“阿洛,我聽得比你多。我知道接下來就要天下大亂了——西境的流民之亂就是一場陰謀,禍亂既是自西境而起,很快就會蔓延到南境。現在,只有中境是安全的,可是金陵城你不能回去。而兄長命我不日送沈公子上金陵城以登太子之位,我可能會顧不上你。這樣,我連夜送你去云州吧。”
“云州有你父親阿姐,還有十二萬兵馬駐守,又是中境十二州入關天塹。”
“那會是最安全的地方。”
朦朧間,云州兩個字又刺痛了余洛的心肺。
對了,云州。
要打仗了。
書上寫的,戰火會徹底吞噬云州。
他的姐姐和父親還在云州。
保不住余家的兵權,就難以保住沈棹雪。如果再這樣按照原劇情走下去——所有人……可能都會被林寂殺死的。
是他想得太簡單了。
林寂的仇恨那么深——怎么可能是寥寥幾語可以釋懷的。
他必須去云州。
“現在什么時辰了。”
余洛的聲音有些發虛。
“丑時三刻了。”
馬上得動身,再不走的話——
林寂就要帶他回金陵了。
余洛取出懷中的那一枚玉佩,驀地攥緊,“好,去云州。裴小王爺,馬上安排馬車送我去云州吧。還有,請你一定要好好保護沈公子。”
千萬別讓他死了啊。
十日后。
云州城外,軍營。
“——什么?”
“云州會打仗?”
余泱看著被馬車拖過來的這個滿臉灰撲撲也不知道幾天沒洗臉的弟弟,一身戎裝坐在他旁邊,把腰邊別著的羊皮卷地圖展開,“來,你先給我指一下,咱們云州在哪里。”
余洛探出頭,看著地圖上彎曲交錯密密麻麻的線條。
“呃……”
余泱斜睨著他,“云州在哪兒你都不知道,你就知道云州有戰事?”
“姐姐,是真的……”
卷起羊皮地圖,那手指蹭了蹭他鼻尖的灰,叫了兩個衛兵來進來,“先把他帶去河里洗個澡,一身臟死了。你說你從哪兒來的,云南王府?我就知道那不是什么好地方,連個澡都洗不了嗎?”
說著又猛灌了一大口水。
“裴寒亭有事沒事,把人拐去南境做什么,我弟弟不都成婚了嗎。”
“姐姐,我不洗澡。你聽我說——”
“不洗澡怎么行,你看看你渾身上下臟成什么模樣。”余泱眉頭擰得像是能夾似一只蒼蠅,又看了眼弟弟怯生生的嬌氣模樣,“哦,你不喜歡在河里洗澡是吧。那行,我找人把你送回云州城,你自己去找家客棧住,順便把一身收拾干凈了,別到軍營里來,我可顧不上你。”
余泱一聲令下,余洛便被拖出了軍帳外。倒是也沒苛待他,送去幾里外的云州城好生洗漱一番后,吃了點東西。
說來也奇怪。
在金陵城里他吃東西幾乎只能吃白粥,但凡沾一點葷腥就吐得昏天黑地的,日日睡在榻上還是精神萎靡,還經常噩夢纏身。
最近這些時日的奔波后。
那孕吐的癥狀似乎好了很多。
肚子里的孩子已經有兩個月了,難道已經過了孕吐最嚴重的時候。
還是說,這個孩子比較識時務,知道現在是非常時期,所以也變得乖了很多。
余洛吃著路邊上最便宜的面,又看著一直跟著自己的三個小兵也一直沒吃過東西,給他們也點了三碗,姐姐剛給的兩銖錢,立刻就不夠了。
想著離開金陵成時那兩千銖都給鴛娘,怎么不自己留一點啊,萬分悔恨。從云南王府離開時又忘了跟裴寒凜要錢——別說要錢了,裴寒凜送走他的時候連身換洗衣物都沒給他拿上,還是駕車的馬夫帶了幾張餅和一壺水,全給余洛了。
身上除了林寂給的那枚玉佩也沒什么值錢東西能賣,都是饑一頓飽一頓的。顛簸一路,余洛基本沒吃過什么熱乎飯菜。
面前這一碗路邊不加肉不加蛋的陽春面,已經是他最近吃過最好的一頓了。
攥著手里最后的一小串錢,余洛如今連個雞蛋都舍不得加。
但是卻非常有胃口,整整一大碗連湯帶面吃得一干二凈。
路邊上幾匹馬停在了攤子邊,余洛抬頭,一臉油乎乎的嘴巴還沒擦干凈,看到幾個陌生的戎裝。
最前面的那位的那個瞧見他,眉頭皺了起來,“阿洛。”
咦,云州城怎么還有人是認得我的。
余洛捧著面碗,身邊幾個人卻馬上跪在地上一絲不茍地行禮,有些惶恐的喊,“余侯爺。”
余侯爺。
啊。
宣平侯,余鎮欽。
他爹啊!
余洛舔了舔嘴巴上的油,吞咽了一下,看著那馬兒已經掉了個轉,馬頭上的紅纓英武非常,他爹正居高臨下地看著他,“你在這里做什么。”
“吃,吃面啊。”
“我問的是,你來云州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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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崽送洛崽出門標配: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