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寂的語氣很平淡。
卻熬不住內心的燥郁方興未艾, 漸成燎原之勢。
心底一點點浮出冷笑。
現在想起來,從第一次見面的時候。
余洛的確就過分熱情。明明不認識自己,卻殷勤地為自己付茶錢, 帶自己入府。
且這幾個月來,其實不止一次地試探過他——
只是他一直以來都沒往這處想過, 只以為他是天性說話莽撞無狀, 沒什么規章。
許多的蛛絲馬跡匯成一條線, 如今看來,竟無比通透。
晚膳面見裴寒凜那一夜, 問自己見沒見過璀璨的星河。
宮宴前夕, 又問自己有沒有遇到過狼群。
總是喜歡纏著自己背他, 不停地跟自己說, 他曾救過他——
原來他言語中所指的, 不是他茶樓上長梯滾下的相護,也不是河中溺水時的救助。
而七年前,在荒郊野嶺狼群爪牙下的救命之恩。
只是林寂很好奇,余洛到底是怎么錯認的自己。
還那么篤定。
就算他一次都沒回應過,他也從不懷疑。
聽到自己的問話, 余洛還懵了一會兒,似乎沒想到他會這么問。
他顯然被剛剛一個深吻攪弄得腦袋發暈, 還沒喘勻兩口氣, 睫毛上沾著一點濡濕,尾音拖得很長,說幾個字頓一下, “因為我,認得你的,玉佩……”
他眼前朦朦朧朧的, 看不見林寂的瞳孔驟然一縮。
眼神剛剛清明一點。
林寂又問,“哪塊玉佩。”
他想起來在金陵城外遇險那次,余洛就曾提及過玉佩。
林寂微微瞇起眼,在他還沒回答的時候輕咬著他的脖子,余洛頓時就漏出一點泣音,“就是初遇時你腰間那塊——我,我栽到你懷里時看見了……嗚……你咬我作什么……”
余洛對他向來沒有一點戒心。
三兩句話從他口中套出自己想知道的。
林寂松開了懷抱住余洛的手,抬腳下榻。
在那一堆亂糟糟的衣物里尋出一件樸素的單衣,里頭縫著一個小口袋。
手往里頭一摸,正掏出一塊觸手生溫的玉佩。
外環是色澤極好的血玉,成玉環模樣,頭尾相連,里頭鑲著一顆圓潤的玄玉。色澤十分飽滿,水色極好,是渾然一體的上好璧玉制成。
林寂打起火折子,點著燈過來,一手攥著那玉佩,問床榻上那人,“是這枚?”
少年點了點頭。
林寂的臉色頓時前所未有地陰沉下來。
手中的油燈無風而滅。
林寂像是還有些不確定,沉默半晌后,再將那一枚玉佩放在余洛的手心里,再次問,“所以,你是憑著這枚玉佩,找到的我嗎。”
少年再次點頭。
林寂指骨發青,幾乎要將那一掌玉佩生生捏碎!
原來如此。
竟是如此。
魏,聞,珺。
當年從野狼的爪牙下救下余洛的——
是魏聞珺。
但那沉郁的臉色被黑夜所隱沒,余洛看得并不十分清楚。但隱約感覺屋內似乎溫度驟降,像是霜雪夜里的寒風從窗子縫隙里吹了進來,教人汗毛直立。
可真夠有本事的。
消失了十幾年的魏聞珺,竟果真還活著,且還和余洛有過一段過命的恩情。
這到底是是怎么一回事。
是余家很早便找到了失散多年的魏聞珺嗎。
不對。
如果余家找到了,憑余洛和魏聞珺的舊日恩情,早就扶持魏聞珺上位了。
林寂望著手中的玉佩——
八成余洛也并不明白這枚玉佩意味著什么。
他只是在幼年的魏聞珺身上見過這樣東西,然后牢牢的記住了而已。
他并不知道那是魏狗留在世上唯一的兒子,只以為是個舊時有過恩情的普通人。
否則他早就告訴自己“你是皇帝唯一的太子殿下”,余家也根本不用這樣在云南王府和廣陵郡王之間來回搖擺,舉棋不定。
是巧合。
可這也太巧了。
“林哥哥?”
余洛道,“你還不來睡嗎。天這么冷,你這樣站著,會著涼的。”
過往曾覺得無比熨帖的溫暖言辭,到如今,竟如同催命的符咒一樣繞在耳畔,讓林寂恍沉水底,感到了鋪天蓋地的冰冷與窒息。
余洛很擔心他。
可是,他關心的真的是他嗎。
他關心的是另一個人。
是那個在戰火走失的魏氏遺孤。
是那個七年前,在一個萬里無云星辰璀璨的夜晚,在林間救下過他,還背著他走過山丘的——魏聞珺。
林寂的心頭發寒,冷眼相對,并未回話。
"林哥哥?"
余洛猶豫一下,再喊了聲,"你怎么了。"
月色下,玉佩溫潤地反射著寒光。
垂墜而下,林寂望著那一枚微微搖動的玉佩,思緒好似一瞬間被拉回到很久很久之前。
魏家叛軍攻進金陵城那一日——
他永遠都忘不了,那湖邊上好似要將一切都焚燒殆盡的熊熊烈火,將素日里恢弘壯闊的九重浮屠塔燒成一片狼藉。
魏恭恂那時候就站在塔下。
而他在塔頂,俯瞰著那滿身染血的男人。
所有人都在給他磕頭,說這是佛門重地,這樣燒了那是犯了天神忌諱的。
魏恭恂卻說,“老子信刀信劍,唯獨不信什么狗屁神佛。”
被困在佛塔里禁足的皇后和太子眼看著就要被活活燒死在塔里,濃煙滾滾,燒紅了金陵城半邊天空。塔下傳來的魏狗痛快的笑聲。
湖畔火光一夜未熄。
那暗夜云霞紅如血染。
與手中的玉佩一樣,紅玄互印,交融一處。
魏家的人——
都該死。
“林哥哥……”
“林哥哥!”
好幾聲呼喊,才將林寂的目光從手中玉佩上拽回來。
林寂將玉佩收起來,壓著聲音,“嗯,怎么了。”
“林哥哥不睡嗎。”余洛訥訥道,眼睛好像有點睜不開了似的,“可是我困了。”
轉頭看著床榻上乖巧躺著的余洛,和地上鋪滿了亂作一團的喜袍,吉服。林寂走過去將余洛身上的被褥蓋好,動作一如既往地妥帖。
這位余家小世子要的人不是他。
是魏恭恂早年那個在戰火中走失的獨子!
他滿心滿意期許著要成婚的——也是魏家的人。
從來就沒有什么所謂的一見傾心。
他不過是認錯了人。
這也根本不是天上掉給他的餡餅。
是掉給魏家人的。
林寂眼睛一瞬不瞬地望著余洛,看到他發紅的眼眶和清澈的眉眼,如今還滿是擔憂地望著自己。
他根本不懂他如今內心喧囂而過的狂躁,聽不見他的回答,甚至還爬到床邊上伸出手勾了勾他的手指頭,很小聲地說,“林哥哥,再不睡的話,天就要亮了。”
林寂想到他剛剛說的話。
‘我永遠不會變的,就是你,只能是你,一定是你,我萬分確定。’
確定。
你確定的是什么。
一個連秋海棠和海棠都分不清的人。
你全心全意篤定的是什么?!
面對這份原本壓根不屬于他的溫柔與依戀,林寂霎時間牙緊咬得發酸。
仇恨與驚怒交雜在一處,翻滾攪動,難以平息。
眼底如烙鐵燒紅一片。
烏云閉月,屋內陰詭一片。剛剛熄滅的燭火又被火折子打起,林寂端著火走到塌邊,準備再從余洛口中撬出更多魏家人的事情,聲音放緩,越是危險語氣越是溫柔,“阿洛,七年前你和你祖母在哪兒,那時候怎么忽然要去那里呢。”
沒有得到回答。
對于他的詢問,余洛向來都毫無防備,有問必答。
林寂端著燭火靠近。
卻發覺就在這片刻里——
余洛已經沉沉地睡過去了。
像是累極了,睡得非常安穩。
手搭在鼻子前,眼睛有些發腫。雙膝都微曲著將被子蹬開一些,里衣和長褲都只是松松垮垮地穿著,被褥沒蓋住的地方,寬大的衣角皺然堆疊,露出一小截細嫩的腰身。
瘦薄,卻并不過分纖細。身后的腰窩深凹,露出迷人的弧度。
到了髖骨處,下一截沒入松垮的里褲里,引得人喉頭發緊。
林寂又喊了他兩聲,也沒叫動。
竟是如此嗜睡。
嗤地一聲。
他的瞳眸,像是烙鐵沒入冰水。
他的脖子上,自己剛剛啃噬過的紅痕越發明顯。
手中燭火再滅。
林寂將身形單薄的余洛抱住,將衣服整理好,再塞回了厚厚的被褥里。
次日清晨時,林寂便以自己要采買些東西為由,帶著余洛這個月剛下來的私房錢大大方方地出門了。
到了酒樓里,屏退左右,進了一處暗房里。
“余澤剛被貶斥還沒兩個月呢,內閣已經是那荀老頭的一言堂了。你瞧瞧,魏聞緒的立儲圣旨攔都攔不住——”宋遮按捺不住絮叨這件大事,卻感覺林寂今日過分沉默,像是有些心不在焉似的,打了個響指,“怎么回事,難道是賀家有變?”
林寂順著宋遮的話往下說。
“立儲便立儲。魏恭恂也是沒法子了,親兒子找不到,旁系的,又根本沒幾個能入眼。魏聞緒已經算是勉強能立的了。”
“璋州那邊因饑荒自半個月前鬧起來了,我看啊,荀家老頭想要把這次鎮壓的事情交給魏聞緒——你說這算哪門子軍功,盡是打壓那些揭竿而起的窮苦可憐人。魏聞緒此人行事和他那舅舅是一模一樣,慣會投機取巧……”
宋遮又開始絮絮叨叨,可總覺得林寂端著酒杯,并不像是在聽自己說話。
眉頭一皺,發現事情并不簡單。
“怎么回事。莫非,你昨天成婚成得不太順利?”大局上倒是一步一步都在算計之中,根本沒什么值得林寂憂慮的,宋遮換了個角度問,果真看到那人目光往這頭掃來。
誒,還真是。
“那余家小世子冒冒失失又沒心眼,那還能搞出多大事兒來——你就別自尋煩惱了,我說過了,等一個月后你入了內閣,西邊戰事一起,區區一個余家而已,你還擔心他不聽話……”
“魏聞珺找到了嗎。”
林寂陡然打斷他,宋遮手中杯子險些有些握不住,似是不懂他怎么忽然問起了這位流落民間的陛下親子,“啊?”
“不是說了,魏聞珺可能會去泉玉茶館查探消息。”
林寂問,“還沒揪出人來嗎。”
宋遮撓了撓額頭,坦坦蕩蕩,“哪那么快。”
“那再盯著余府。”
“啊?”宋遮再次懵了,“這又是什么道理。”
“魏聞珺如果入京,可能也會去余府。”林寂語氣里沒什么情緒起伏,可宋遮太了解他了,越是這樣,越像是事情不順憋著火。
他是個一點就通的機靈人,聽出些名堂來了——也隱隱猜到林寂一大清早非得見他一面的緣由。
合著這余家還真和這流落民間的魏家兒子有些瓜葛是吧。
眉頭稍稍一挑,端著酒沒做聲。
手指輕叩了桌案兩下,抬手摸了摸下巴,像是想到什么。
“殿下如何篤定,魏聞珺一入金陵,便會去余府啊。”
作者有話要說: 今天應該有加更。
宋遮:殿下息怒。海棠和秋海棠都分不清的人,你指望他分得清前朝太子和本朝太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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