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夜花露深。
院子里的白玉蘭落了一地。
門外有人竊竊私語:“夫人這個病拖了這么久,怕是病根進了骨頭。那洋大夫也來看過,開了好幾副藥,吃了還是不見好。”
別的丫鬟應聲道:“可小聲點,背后嚼舌根子,指不定教人聽了去,打斷你的腿。”
那人似乎被嚇著了,卻還是心有不甘的反駁道:“我也只是擔心夫人——盼著夫人病快點好起來咧!”
聲音卻是放輕了許多。
那人不再答話,議論聲便小了下去,再聽不見聲音。
沉香爐里燃起半明半滅的火灰,鏤空的砂眼里升起白煙,一縷細線繚繚地散在空中。
門扉緊閉著,月光從窗戶上鏤空的雕花上傾瀉而下,房間里擺著屏風,還有些稀奇的西洋物件。頭頂懸著西洋吊燈,擺鐘立在屏風后頭,秒針滴答滴答地畫著圈,屏風上繡著錦雀,長長的尾翎色澤鮮艷,紅綠相間,栩栩如生。
蘇錦繡坐在床榻前面。
床是舊時的模樣,上面雕著芙蓉花,紗帳被吊環系著,系在兩旁,下面搭著鞋搭,旁邊放著衣帽架。
床上倚著床榻的婦人手里拿著一面繃圈,上面是一面光澤細白的絲綢。絲綢上,繡著菡萏下探頭的錦鯉,菡萏粉嫩,錦鯉鮮紅,色澤明亮。
倚著床榻的婦人仔細瞧著這面繡作,慢慢地說道:“錦繡,你繡得越來越好了。”
蘇錦繡朝她說話的地方眨了眨眼睛,她的眼睛很漂亮,黑白分明,仿佛是在清秀的五官鑲嵌了兩顆黑珍珠。
可她這雙眼睛,卻是什么都看不見。
誰都知道,當今紡織商會協會會長蘇宵云家里生了個女兒,七歲那年遭了災禍,眼睛自此瞎了,再看不見東西。
若是其他還好,可她偏偏生在蜀繡世家,看不見這個世上的姹紫嫣紅,縱使是絕世珍品放在她的面前,她也欣賞不會,學習不來。
蘇宵云倒是挺在意他這個女兒,蘇錦繡雖然看不見,但是生平乖巧隱忍,從來不會讓他多操心。小時候,蘇錦繡對他說:“父親,錦繡看不見,可錦繡還能聽見,錦繡想要去上學,好嗎?”
蘇宵云知道,這些話肯定是蘇錦繡的大哥蘇致遠教她說的。
蘇宵云倒是想讓她去上學,現在風氣開放,學校的人幾次三番授意,說是女子也該多學點知識。可惜國內又沒有盲校,附近的幾家女子中學又不愿意接收盲人,蘇宵云只得安慰了她,讓蘇致遠教她點簡單的知識。
蘇致遠也是一時熱情,沒過多久就將此事忘了。蘇錦繡整日在家府里望著天空發呆,她娘看不下來了,偷偷的將她帶著學蜀繡。
最初的時候,蘇宵云倒是還有些好奇自己的夫人到底要怎么教她學蜀繡,可是來看了幾次之后,他也不再來了。
蘇錦繡畢竟是看不見,夫人將各種顏色的絲線分開,在一塊木板上訂著上百條木釘,將絲線挨次排列,讓蘇錦繡記著上面不同的絲線的顏色。
穿針倒是有人代勞,蘇錦繡為了記這個顏色的分類算是費盡心力,可是到繡的時候,她根本分不清那些景物的顏色。繡錦鯉,她繡成了白色,繡熊貓,她繡成了紅色——她畢竟是盲人,那些在記憶力褪了色的風景,又要如何用顏色去描繪?
蘇錦繡每每將繡品遞給夫人的時候都是忐忑不安,夫人卻只是安慰她,夸她繡的好。她看著自己女兒手指上被戳出來后留下的疤痕忍著淚光,只是更加細致的教給她蜀繡的精髓。
她自己也知道,她只是給蘇錦繡一個活著的盼頭,她不是廢物,她也可以繡出好看的芙蓉和活潑的錦鯉。
但似乎收效甚微。
蘇宵云看到蘇錦繡的作品,越發失望。后來,夫人身體漸漸不好,他便明里暗里告訴蘇錦繡,不要再去打擾夫人清靜,她尚在病中,需要靜養。
蘇錦繡的確不再時常來叨擾母親了,只是每隔一段時間,她便會將自己繡完的作品全部帶來,讓夫人一次性看完。
蘇宵云不知道蘇錦繡還對蜀繡不死心,他以為,從幾年前,蘇錦繡再沒來問過他關于蜀繡的事情,從那時起她就已經不再作繡了。
何容華倚在床榻上,拿過蘇錦繡的繡品,一幅一幅的看。
上面繡著的錦鯉仿佛是從后院池塘里游了進來一般,就這樣悠然地入了畫。
她的功底是越發爐火純青了。
她繡了十二年,心無旁騖,不為它物所動,才繡出來這樣的作品。
容華將那幅錦鯉畫拿起來,欣慰地說道:“錦繡,下個月蕭家孩子要回國了。我把這幅手帕送給蕭家那孩子,你說怎么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