含露困惑:“只是依郡主身有桃花印這件事,懿滄世家的人又是從何得知?”
辰星肅容道:“屬下會徹查郡主身邊所有侍女。只是如今之勢,郡主萬萬嫁不得。”
蘇穆沉吟片刻,命令左右:“傳我的令下去,荊南武士隨時待命,準備應戰。”
“是!”辰星領命轉身,還未跨出大殿正門又被蘇穆從背后叫住:“且慢。”
含露急忙上前,從旁勸解:“君上,您的武士不過百余人,豈能和皇甫世家的鐵騎抗衡?如今我寡敵眾,準備尚且不足,還是以緩兵之計為上策。”
“我知道,”蘇穆抬起眼,“只是我恨。”
說著恨這個激烈的詞語的時候,他的語氣依舊平靜,像是陳述一件顯而易見的事實。
“從他們當著我的面殺死姑姑那一天開始,我沒有一天不活在仇恨里,如果一個男人,連他腳下的土地和親人都保護不了,活著和死了又有什么區別?含露,我主意已定,你不必勸我。如果他們非要取走我的性命才甘心,以我一己之軀換得鸞傾城百姓的平安,這筆買賣也值了。”
含露萬分焦灼,正要再勸,忽見一旁靜默旁觀的葉蘭快步走到蘇穆面前,盯著他的眼一字一句地問:“你姑姑為什么會死?你再明白不過,她是為你而死,因為她不想讓你白白送死。蘇穆,你的這條命并不是你一個人的,你身上擔著中興荊南世家的重責和鸞傾城百姓的安危,你替他們想過么?你若是任性為之,對得起你姑姑的在天之靈么?”
他神情一震,關于前塵往事的回憶洶涌而至。不能否認,她的句子戳中他心底最柔軟的部分。過去多少次午夜夢回,他都想問他的姑姑一聲,你擅自為我決定的生死,是否問過我的意愿。你可曾知道,我愿以無數個隱忍負重的日子,來證明悠然河一役只是一場噩夢。
無人會懂,他將仇恨、鮮血、親人的痛,深深埋在胸口。
很久以后,他遇到了葉蘭。
萬籟俱靜的鸞傾城大殿,自窗外射進清晨第一道菲薄的曦光,淡色的光芒染紅了方寸大小的區域,這也是人生第一次,他再也不覺得忍受是人生的一種修行,他第一次放縱自己,在被孤獨和困苦,絕望和憤怒挾持成人質之前,他彎腰,攬過葉蘭的肩,俯首,額頭輕輕抵在她瘦弱的肩上。投影在地的影子相依相偎,似乎永遠都不會分離。
荊南依像是憑空從人間消失,派出去尋她的武士均無功而返,城里每一寸土地都被辰星找人翻遍,都無她的蹤影,只有兩種原因能解釋這種可能性,要么荊南依已被人帶出城,要么荊南依已經遇害。
而隨著時日推移,第二種的可能性也越發尖銳突出,府中上下所有人都默契地不去提郡主這兩個字,以免蘇穆傷心。但是不去提并不代表蘇穆就不知情,有一日葉蘭陪著蘇穆在校場監督武士們訓練,望著場上,蘇穆忽然開口:“從前依依吵著要來,我一直說忙,現在想來,曾經答應過她的事,竟是一件都沒有做成。”
他的神情看得葉蘭惻然,她輕聲道:“我相信,在郡主的心目中,你一定是這個世界上最好的兄長。”
他凄然一笑:“是么?”閉上眼,眼前歷歷浮現的都是依依幼時的形容,她說話很晚,走路卻早,極小的時候他抱著她,她掙扎著非要下地走,跌了跤也不哭,只會睜著一雙圓溜溜的大眼睛看著他,讓蘇穆心疼到沒辦法,大了些她終于會說話,不像其他孩子先叫爹和娘,依依第一聲喊的是哥哥,寫的第一個字,也是他的名字,不管他去哪,她都是他的小尾巴……明明是很多年前的事情,可是蘇穆一想起,卻覺得樁樁件件宛如昨日,在他的記憶里,妹妹分明還是個孩子,卻不知何時,已悄無聲息地離開了的羽翼。他曾參與了荊南依生命的全部,他也一直以為會陪著她走下去,可是到頭來,卻連他的妹妹身在何處都一無所知……
“以后哪日我若是死了,不必葬入祖墓,就地埋了我吧。”蘇穆輕描淡寫地這樣說,“我對不起依依,也對不起我的爹娘。”
談及生死,他或許也并非他想象的那樣看得開。
葉蘭望著他,眼波明滅:“那好,等那一日,我會找到你。你若不愿埋入祖墓,那就跟我葬在一起。”
逍遙堂祠堂內煙霧繚繞,案上陳列著皇甫世家各位祖宗的靈位,皇甫規跪坐在蒲團之上,嘴唇蠕動,神色恍惚。吱呀一聲正門從外開啟,懿滄群逆著光線步入祠堂,走到皇甫規面前,二人一坐一立,他俯視著老態龍鐘的皇甫規,譏誚地問好:“老堂主,好久不見。”
他閉目喃喃,仿若未聞。
懿滄群半蹲在他面前,細細打量著這曾經梟雄的軀殼是如何被歲月磨成如今銹跡斑斑的模樣,似真似假的嘆了口氣:“老堂主啊老堂主,你說你征戰一生,砍了多少人的頭,手上沾了多少人的血,怎的如今,變成了這幅老不死的德性?”
皇甫規仍舊沒有回應。
懿滄群示意身后一蒙面異士呈上手中托盤,托盤上放著一白色瓷瓶,封口處隱約可見一線血痕。
“老堂主,藥來了。”
一聽到藥這個字,皇甫規浮腫的眼皮顫了顫,身體發抖,伸出如樹皮枯槁的手,哆嗦著牽住懿滄群的衣裾,涎水從嘴角流出,顫聲重復道:“藥……給我……”
懿滄群爽快地應他:“好。”
取過藥遞給他,在皇甫規的手快要碰到瓶身之前忽然收回,讓他撲了一個空,懿滄群直起身,懶洋洋地笑著:“藥,可以給你,但是要老堂主答應我一件事。”
皇甫規忙不迭點頭,搶藥到手,狼吞虎咽吞入腹中。
懿滄群看著他,滿意地笑了起來。
翌日逍遙堂朝會之上,待這決定一公布,滿朝沸然,桃花印女子的重現不得不讓人想起悠然河畔那令所有世家諱莫如深的一幕,至今為止誰都不愿承認被荊南依的美色所惑,一心將所有謀逆的罪名加諸在荊南世家身上。
群臣交頭接耳,議論紛紛。
聽到臣子如此奏表,率先跳出來反對的是皇甫巍鳴,他滿嘴的吃食,口齒不清地嚷嚷:“本君見都沒見過這個女人,怎么能夠娶她?若是個無鹽丑女,整天對著那樣一張臉,不如讓我死了算了。”
“胡鬧。”懿滄群坐在萬仞寶座一側的太師椅上,揚手一拍扶椅,喝他道,“我皇甫世家坐擁逍遙堂,武功赫赫,福澤四方,巍鳴君乃皇甫世家的繼承者,上秉列祖宏愿,下承開來之責,任重而道遠。你的婚事一為完成人倫孝道,繼承香火,二則聯姻世家,也將為我皇甫所用,事關皇甫家的興衰,豈是你一個人能夠做主。這件事就這么定了。”
被他淫威所迫,巍鳴只敢弱弱地反駁:“書上有言,夫婦之道,乃人倫之大節,需選情深者,情深,則夫順妻柔。本君也應遵守人倫之禮,擇一心愛的賢德女子為妻,白首偕老……”
懿滄群冷嗤了一聲:“此等淫詞穢語怎可出自小君之口?未來堂主的婚配事關世家興衰。大祭祀曾結合星象預言,桃花印女子必有鸞鳳之相,鸞鳳與真龍相配,我皇甫世家的子嗣本就貴為真龍,理應順天意,龍鳳呈祥,興邦旺族。怎可顧念兒女私情,而枉顧大局?”說罷一掃朝堂之下跪著的眾人,按了按身側的劍柄,冷聲道,“巍鳴君的侍讀官何在?”
侍讀官驚慌出列,跪倒在地:“臣……臣在。”
懿滄群旋即下令:“縱容小君爛攬閱無稽書冊,杖斃。”
侍讀官大呼:“澗主饒命!臣都是按澗主的吩咐,只給小君看些詩詞歌賦,從未教授過什么經史子集,治國博學啊!澗主,臣冤枉……”
懿滄群怫然色變,抽出佩劍,挺身刺去,侍讀官血濺三尺,當場斃命。
巍鳴憤然起身,長袖拂過桌面,杯子跌落在地,碎得粉碎,他面有怒色望向懿滄群。
懿滄群回應著巍鳴的逼視,淡笑,“老夫都是為了小君殫精竭慮,有些東西……”他伸手一指他足尖那些碎瓷,道,“就像這杯子,都要安分守己,方可安穩茍活!”
就在這時,芳聘、離櫻聽到消息匆匆趕來此地,一前一后地入殿,巍鳴一見長姐芳聘如見救星,忍不住委屈叫了一聲:“長姐。”
懿滄群轉身看她,芳聘向他輕施一禮,而后才急急開口勸他說:“舅舅,巍鳴畢竟是我皇甫世家的唯一血脈,婚姻大事,還需慎重考慮。”
懿滄群皮笑肉不笑:“早知道長郡主要拿血親來說事,你們喚我一聲舅舅,老夫怎會害自己的親外甥。”
芳聘一時詞窮。倒是一直冷眼旁觀的離櫻冷笑出聲,掃了他一眼,冷淡道:“若懿滄澗主真是為我皇甫世家考慮,手上握著這柄劍又是做什么?難道還想謀反不成?”
離櫻不似其姐柔弱溫柔,言辭向來犀利咄咄逼人,與她清麗外表全然不符。
面對她不留情面的質問,懿滄群訕笑幾聲,對等候在外的懿滄武士下令道:“請老堂主。”
幾名武士扶著老態龍鐘,連路都走不穩的皇甫規入殿,懿滄群佯裝殷勤,親自走下臺階到他身邊,雙手小心翼翼將其扶上萬仞寶座,再恭謹地后退數步,退回到屬于自己的位置上。群臣眼見老堂主歸位,皆跪地磕頭,山呼堂主。
懿滄群側臉,掩住了眼中一閃而過的厭惡。
皇甫規神色恍惚,如癡傻孩童。
懿滄群上前一步:“老堂主,老夫為了皇甫世家的百年基業,要讓巍鳴君親自前往鸞傾城迎娶荊南世家的郡主,你以為如何?”
皇甫規渾渾噩噩地看著他,看著堂下,看著神色不一的三兄妹。
“娶……娶親……”
芳聘巍鳴不約而同地叫出了聲:“祖父!”
皇甫規含糊地繼續:“好。”
滿座皆驚,懿滄群不無得意地轉身面向巍鳴:“詔告天下,皇甫世家的巍鳴君將親自迎娶荊南世家郡主,三日后啟程。”
眾人議論紛紛,巍鳴六神無主地望向堂下的芳聘,她一樣不知所措。離櫻望著離去的懿滄群的背影,眼中浮出一道怨恨的冷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