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件事過去了許久,如今舊事重提,仍然恍如隔世。
翱鷹軍大敗瓦剌,僅以八千精兵,退敵三十余里,捷報傳來,李子丞凱旋那日,鄭端在宮中大宴群臣,喝醉了酒。
“你忘了,鄭端,”她一步步朝后退,“全忘了,忘了李家為你的皇位,拋頭顱灑熱血,盡了多少血汗。”“別說了,”鄭端說,“孤帶你去看太醫,跟孤走,孤帶你離開這里……”她退到墻角,感覺安全了些,喃喃自語似的,一點點把那段只有她知道段過往,講給鄭端聽。
那天晚上,烏云蓋月。
端帝喝醉了酒,魏文賢借此契機,勾結朝廷奸佞,出兵在半路劫殺翱鷹軍,持圣上手諭,以背叛朝廷之名,誅殺功高震主的翱鷹大將軍,李子丞。
翱鷹大軍奮力抵抗,奈何寡不敵眾,他們剛擊退了瓦剌,轉過身將最脆弱的脊背給了自己為之浴血奮戰的朝廷,可是卻遭到全軍覆沒的襲擊,也同樣來自他們最信任的朝廷。
鐘綰出奇平靜,說到這里,卻也無法遏制地落淚,“李子丞不信你如此絕情,硬是拼死發了穿云箭,尋求救援。
而你爛醉如泥,只因聽了魏文賢讒言,便堅信與自己從小到大的兄弟謀反,要奪了你的皇位去!”皇位是多少人垂涎的夢想,可是李子丞不稀罕,李氏一族世代從龍,為皇帝打江山,他們都不稀罕!“李子丞身中數刀,他等啊等,只等來了你增援魏文賢的平叛兵,和一場毀尸滅跡的大火,”她朝虛無之處莞爾,似乎墜進一場夢魘,把手舉到面前,“鄭端,這皇位,你坐的安穩么……午夜夢回時,你可曾后悔過?那些因你而死的將士們,守衛你的國土,又被你斬殺的人,他們有沒有,來找過你?”嘴角溢出鮮血,四肢漸漸有些麻痹,藥物的效力散開來,肚腹內刀刮一樣劇痛,好像腸子被扯出體外,她微微蜷縮身體,疼得滿頭大汗,鄭端似乎耳邊在大聲說著什么,她卻已經聽不見了。
聽不見,也看不見,鄭端,她喚了一聲,端哥……“你太自負,從不肯相信旁人……也從沒有……相信過我,”鐘綰艱難地喘息,朝黑暗中伸出手,“李子丞,從未謀反……”“鐘綰此生,也從未愛過旁人,那個孩子,是你的……”信也好,不信也罷,從始至終,只有你一個人。
鄭端腦中嗡鳴,無數塵封的畫面一起涌入記憶,酒醉的夜晚,破碎的衣衫,宿醉,頭痛,沾血的床褥,海誓山盟,抵死纏綿。
躺在身下的人是誰,朝露一樣清新的氣味,她一聲一聲叫他,端哥,端哥……看不見,也聽不見,真相伴隨著死亡,紛至沓來。
鐘綰極力睜大眼睛,想再看看鄭端,血卻從七竅流出,胸腔中不斷發出‘咯咯’的破裂聲,她張了張口,噴出大量血塊,嗓音沙啞得可怕。
“端哥,這里好黑……我好冷……你抱緊我好不好……不要再丟下綰兒一個人……”指尖顫抖著伸直,在鄭端臉上留下一道蜿蜒血痕,她感到有濕潤的液體滴落在臉上,那雙手漸漸垂下去。
“放過別人……也放過你自己……我愿是你殺的……最后一人……”“祝你長命百歲,一生……孤寂……”地牢中靜寂無聲,高處的窗戶破縫里,落寞地引進一縷月色,梧桐樹沙沙作響,樹梢上停著一只花喜鵲。
“鐘綰?”她這樣瘦了,那些黑暗里,獨自煎熬的日日夜夜,自己為什么就不肯看看她,為什么就不肯看她一眼。
鄭端把她抱在懷里,輕輕喚一聲。
不知道什么時候開始,他很少叫她的名字了,只是叫廢妃。
別人家的姑娘嫁人時候都是最漂亮的,可唯獨他的姑娘,臉上帶著疤,那么難看,卻連難看都讓他那么喜歡。
他記得第一次見她,是在李將軍府,她騎在墻頭上看自己,不小心摔下來,手腳攤開,把自己砸了個大跟斗。
當時他就覺得這小子皮得很,將來準能給自己當大將軍,卻不知道,這一砸,就砸到心里去了,再也沒出來過。
“鐘綰,你不是喜歡穿男裝么,不是喜歡騎馬么,端哥帶你去草原放馬,去江南賞花。”“我們給李子丞建個衣冠冢,以后每一年,都帶著我們的孩子去祭拜。”“鐘綰,你又野到哪里去了,早點回來,若是再迷路了,我便不去救你了。”“其實山河怨還有下半闕,我沒教給你,怕你全學會了,便不再纏著我了。”“騙你的,傻瓜,怎么舍得不救你呢,無論你走到哪,端哥都在你左右……”溫熱的水珠砸在她臉上,順著臉頰滑進鬢角里,轉瞬即逝。
“鐘綰,你看我一眼好不好……”“端哥知道錯了,你別死,好不好?”“你不許死!鐘綰!我是天子,我不讓你死,你就不許死!”“鐘綰,你再叫我一聲端哥,”他一會兒像個瘋子一般喃喃,一會兒又像小孩兒似的嚎啕大哭,忽而狠狠地抱著她,幾乎要把她揉碎,碾進自己骨血里。
“你再叫我一聲端哥,我就放你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