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95年12月,波多黎各英勇島,圣胡安灣。
清晨的加勒比海,像是一匹淡藍的天鵝絨。淡金色的陽光,灑在云影的水面上,一道彎曲環(huán)繞的海灣,就從晨霧中浮現(xiàn)。這處海灣的灣口很是狹長,兩岸是低矮的紅樹林與珊瑚巖。海水從遠處的淺綠,到灣中的碧藍,色彩逐漸變深,像是看不穿的瑰麗夢境。
而當(dāng)潮水從西邊的入口涌入,就帶著棕櫚葉與浮木,還有一種動人的香味。那是海鹽的咸味、花蜜的蜜味,與樹脂的香味,所融合出的氣息。如果用一個合適的形容詞來描述,或許,就是“富饒”。
毫無疑問,圣胡安海灣是富饒的。半環(huán)繞的瀉湖,形成了天然的漁場。魚群與蝦群很容易在漲潮時涌入,又在落潮時,變成易捕的漁獲。兩岸的紅樹林中,不僅有著熱帶繽紛的花卉,還有著天然香味的香脂木。
數(shù)量驚人的海鳥在樹林上盤旋,岸邊則有許多的海龜與大海螺,以及容易撈取的食用海藻。這些都是很好的食物來源,而更充足的食物,則來自于海岸周圍泰諾人的富饒村莊,來自于他們種植的連片木薯田,來自于飼養(yǎng)海龜海魚的水塘,還有小片的棉花田與煙草地。這一切的一切,足以供養(yǎng)一個大型泰諾村莊的一兩千人口,單是圓頂?shù)拿┪荩陀袃砂俣嘧?br>
“嘶!嘶!~~”
紅頭美洲鷲低沉的嘶叫著,飛過這片熟悉的海岸。而海岸上,平日里泰諾人的點點漁船,那些忙碌捕魚的赤身漁民,都詭異地消失不見,像是被無形的陰影所吞噬。而它繼續(xù)升高,終于在更東邊的村落處,看到了燃燒的火光,以及海岸邊停靠的如林桅桿,和那些桅桿投下的可怕陰影。
“嘩!嘩!”
海風(fēng)吹過,數(shù)十座泰諾人用王棕櫚葉搭建的圓頂茅屋,已然變成了燃燒的火炬。許許多多白膚的兩足獸類,正在搜刮村落的茅屋,或者往海岸邊的大船上,搬運著什么成筐的東西。而火光中隨風(fēng)飄來的血味,那些很少聽到的哭喊聲,就像是無形的吸引,讓紅頭美洲鷲貪婪飛來。
食腐的紅頭美洲鷲擁有最出色的嗅覺,哪怕隔著幾十里,也能聞到尸體的味道。而且,無論是新鮮還是腐爛的尸體,它都不挑。很快,當(dāng)它用銳利的鳥眼,俯視下方的泰諾村落,就看到了很多很多的“食物”,很多“黃色的、新鮮的肉”。
這些成百上千的“食物”倒伏在地上,似乎遍布村落的各處。很多白皮膚的兩足獸類,好像在拖曳移動他們,把他們聚集起來,丟入大大小小的茅屋中。而只要泰諾人的尸體堆滿一間茅屋,一支燃燒的火把就會丟過去,連帶著尸體與茅屋中的一切,都燒成升騰焦糊的黑煙。
“咕嚕!…咕嚕!…”
紅頭美洲鷲不滿的抱怨著,在“食物”燒焦的香味上盤旋不去,仿佛在譴責(zé)這種浪費的行為。不過,它沒有鳴管,無法發(fā)出足夠響的鳴叫,就像那些死去與活著的泰諾人。而在燃燒的村莊中,一把卡斯蒂利亞的火繩槍,已經(jīng)掛著明滅的火繩,瞄準了它。但很快,另一只大手就從側(cè)面而來,推開了瞄準的槍管。
“上主見證!士兵,不要浪費鉛彈和火藥!在之前的征糧里,你們已經(jīng)浪費了太多!這里又不是格拉納達的圣戰(zhàn)戰(zhàn)場,對這些根本沒抵抗能力、連金屬武器都沒有、更沒有甲胄的土人,用昂貴的火槍完全是浪費!只需要長矛與刀劍就好!…”
“知道了!尊敬的連隊長,阿隆索·德·奧赫達騎士閣下!”
圣戰(zhàn)老兵加西亞敷衍行禮,放下了手中的火繩槍。周圍的幾個老兵看了一眼,也都笑著聳了聳肩。而在幾人審視的目光中,騎士阿隆索拉開一把騎士復(fù)合弓,搭上一根鋒利的鐵箭。他瞇著眼睛瞄準了片刻,驟然松開手,凌厲的箭矢就破空而去。
“嗖!”
“嘶!咕!…”
“哈哈!射中了!我阿隆索的弓術(shù),哪怕在騎士眾多的昆卡家鄉(xiāng),在卡斯蒂利亞-拉曼恰高地,那也是赫赫有名!看我的獵物…呃?…”
紅頭美洲鷲發(fā)出沙啞而凄慘的叫聲,就筆直的墜落而下,落入了燃燒的茅屋。而看到獵物落入火堆,騎士阿隆索的笑容瞬間凝固。他惡狠狠的瞪了圣戰(zhàn)老兵加西亞一眼,罵道。
“上主見證!殺人就殺人!你們燒這么多屋子做什么?燒完了我們住哪里?…”
“阿隆索騎士,這些土人的屋子多著呢!我們在圣戰(zhàn)戰(zhàn)場上,不都是這么干的?大量的尸體會滋生邪魔的瘟疫,必須放火燒掉。而這屋子又是草搭的,比弄柴草方便多了…再說,我們船上那群鄉(xiāng)巴佬,不知怎么回事,陸續(xù)都被邪魔侵染了。這片魔鬼的土地,我總覺得不干凈!…”
圣戰(zhàn)老兵加西亞聳了聳肩,對新任連隊長的責(zé)罵不以為然。他的連隊長,本來也不是阿隆索騎士。只不過在橫穿無盡的大西洋時,隊長所在的卡拉維爾輕快帆船,被“魔鬼的風(fēng)暴”吞沒,連帶半個連隊、四十個打滿十年圣戰(zhàn)的老兵都沒了。而同時沉沒的,還有另一艘裝了半個連隊老兵的輕快帆船,以及他們的隊長。最后,兩個折損了一半的連隊合在一起,才湊出這支新的第三連隊來,又空降了個新的連隊長,阿隆索騎士。
這剛到東方印度,四個圣戰(zhàn)連隊,就直接少了一支圣戰(zhàn)連隊,死了兩個連隊長。眾人的心里可都憋著一口兇狠的惡氣,就像紅了眼的西班牙斗牛。這可真是見鬼的魔鬼之海,見鬼的風(fēng)暴,還有見鬼的輕快帆船!
“Gilipollas!圣母庇佑著我們!有女王的庇佑,還有拉蒙神父在,怕什么瘟疫?我們又不是那群體弱的鄉(xiāng)巴佬!”
阿隆索騎士罵了兩句,看著無所謂的圣戰(zhàn)老兵們,也就停了口。這群打滿了圣戰(zhàn)的老兵就是這種德行,殺人如麻,見慣生死。他們連迎面沖鋒而來的騎兵都不怕,更不用說些許責(zé)罵了。阿隆索也不敢真的上手教訓(xùn),畢竟在這種遠離天主世界的東方魔鬼之地,所謂軍官的威嚴也就那樣,能靠的住的還是手中的刀。而老兵們的刀,都很硬扎!
“加西亞,你們連隊的其他人呢?”
“阿隆索騎士,你問這個做什么?”
“我是你們的連隊長,你們的軍官,你們的頭兒!我必須要知道,我手下的老兵都在哪里?!”
“行吧!頭兒,其他人都在那邊盡頭,在那個圓頂?shù)摹⒆畲蟮拇笪葑永铮〉医ㄗh,你最好不要在這時候過去打擾他們。”
“…?”
“算了。上主庇佑!隨便你,你想加入也行!…”
阿隆索騎士皺著眉頭,提著騎士十字劍,穿過泰諾村莊中心的珊瑚沙廣場。那些異教徒的人形與偶像木雕,看著就充滿了邪惡的氣息,必然要盡數(shù)燒掉。而那些雕刻著奇怪符號的祖靈石柱,估計也是召喚魔鬼的咒文,必須得全部砸掉!
不對,自己動手砸太有風(fēng)險了,搞不好會被魔鬼盯上。得拿著刀,逼著土人自己砸掉!該死,土人都被這群登陸的混蛋,殺的沒幾個了。明明下達的命令是征糧,怎么弄著弄著,變成了屠村?都怪這些東印度的土人,太過軟弱、太過好搶,半點抵抗都不會,只會哭和祈求…
“上主庇佑!這不會是什么邪惡的血祭儀式吧?土人的血,召喚出地底的魔鬼…該死,只有上主的十字盡快佇立,神圣的教堂修建起來,這片新占據(jù)的王國港口,才能變成上主庇佑的土地,就此沐浴在仁慈的光明之下!”
阿隆索騎士使勁搖了搖頭,把亂七八糟的念頭從腦海中趕走。作為初次遠洋航行后的后遺癥,思維紊亂與偏執(zhí)妄想都很常見。當(dāng)然更常見的,是長期封閉與高壓的環(huán)境下,壓抑如野獸般的沖動與瘋狂。這一切都需要發(fā)泄,而對卡斯蒂利亞遠征軍的渣滓們來說,發(fā)泄其實并不難…
“Hijo de puta!這群狗養(yǎng)的家伙!兩三個月沒見過女人,就變得和發(fā)情的野獸一模一樣!…”
阿隆索騎士走到圓頂?shù)拇竺┪萃猓糁线h,就聽到那此起彼伏的聲音,聽到男人的狂笑與女人的哀鳴。他眉頭立刻就是一抖,手也按上了騎士十字劍上。而那些隱約傳來的聲音里,偶爾還有卡斯蒂利亞口音的低地德語,似乎是模仿的低地臟話。
也不知道什么時候,這支連隊老兵竟然和那群神羅傭兵混到了一起?估計還是哥倫布兄弟們在里面摻和,尤其是那個巴托洛梅奧·哥倫布,比他哥哥會做人多了,還來拉攏過自己…
“Merda!老子也飄在海上,兩個多月沒見過女人了。這群家伙捉到土人女人,竟然都不來通知我一聲?可見他們心里,完全沒有我這個連隊長啊!這可不行!”
阿隆索騎士如此想著,看了眼門口的十幾具泰諾老人尸體,就一腳踢開半截樹枝的柵門,大步走進了土人的圓頂大屋。這間大屋子的規(guī)模,明顯比其他的茅屋都大上幾倍,也不知是做什么的。他進屋望去,只見泰諾人祭祀的皮鼓、竹笛都被踏爛砍破,成排的澤米神牌要么折斷,要么盡數(shù)踢到角落,堆成了一個小堆。而那些小堆上,還有血跡,甚至還有嬰兒的尸體…
“?又是異教崇拜的邪惡事物!”
阿隆索騎士皺著眉頭,把目光從“邪惡事物”上移開,隨后眼前一亮,看到了不邪惡的事物。只見好幾十個年輕的泰諾女人,眼中帶著麻木的絕望,變成了被剝光一切的“羊”。而真正的殘酷正降臨在她們身上,哪怕屋外陽光昭昭,屋內(nèi)卻滿是化不開的黑暗,化不開的野獸暴行。
“Joder?是誰?”
聽到突然的動靜,兇狠的面龐轉(zhuǎn)頭望去,便看到了一張冷峻的面容。最靠外的幾個老兵怔了怔,站起身來,把女人一腳踢開,微微低頭道。
“上主庇佑!阿隆索·德·奧赫達騎士閣下?”
“連隊長?”
“連隊長怎么來了?來抓我們的?”
“這不算違反軍紀吧?充其量就是打掃戰(zhàn)場,沒有及時回去報告…”
“噓!誰知道這個騎士怎么想的?說不定是個腦子壞掉的家伙…”
幾十雙眼睛齊齊望來,有的帶著疑惑,有的帶著不安,有的帶著不滿,還有的帶著野獸的狂躁。而在這些兇悍的眼睛里,在這些本該敬畏自己的手下眼中,阿隆索沒看到任何的敬畏,也沒看到什么善意。他沉默了會,惡狠狠地盯著這些老兵們的面孔,大罵道。
“Merda!Hijo de puta!你們這群狗養(yǎng)的家伙!竟然瞞著我,在這里和土人的女人快活!我可是你們的連隊長,是你們的頭兒!…”
聽到這樣的罵聲,許多雙眼睛變了神色。有的老兵已經(jīng)摸向自己空蕩蕩的腰間,卻什么都沒摸到,只摸了一手的毛。
“你們這群蠢貨!土人再是軟弱,再是怯懦,怎么能連武器都丟在一邊?要是在圣戰(zhàn)戰(zhàn)場上,遇到突襲的摩爾騎兵,你們得死上十遍,十遍!…”
阿隆索騎士再次喝罵出口,老兵們的眼神已經(jīng)完全變了。有脾氣爆的,已經(jīng)去抓放在墻角的刀。看到這一幕,阿隆索心中一抖,估摸著火候差不多了,他這才昂著腦袋,更用力的大吼道。
“Joder!我可是你們這群家伙的連隊長,是你們的頭,管著你們每個人的錢袋,每個人的命!…”
“老子在船上憋了這么久,都還沒好好快活,你們倒好,不知快活了多久!…”
“還不滾過來!送兩個最好看的女人給我?!讓本騎士用我的騎士長矛,給你們好好展示下,什么才叫真正的卡斯蒂利亞騎士,什么才叫真正如斗牛一樣的男人!”
“…!!”
屋中的圣戰(zhàn)老兵們面面相覷,有些驚訝,又有種遇到同類的興奮。很快,屋中就爆發(fā)出野獸們的吼叫與大笑。兩個老兵哈哈笑著,各抓了個紋身的泰諾女人過來。而阿隆索騎士就當(dāng)著他們的面,丟下騎士十字劍,解開了身上的半身胸甲…
黑暗的長夜未曾中止,反而在更加兇殘的繼續(xù)。供奉先祖的神圣長屋中,流淌著泰諾老人的血,也流著泰諾女人的淚。而這樣的血與淚,只會讓施暴者更為狂暴。畢竟,在這個時代,對這些膚色不同的異教徒,無論施加何等的暴行,施暴者都不會有任何的懲戒。甚至,按照圣戰(zhàn)教會的說法,還會積攢升入天堂的功績呢!…
于是,白膚的邪魔降臨了。在波多黎各的島嶼,在加勒比的東海上,黑夜籠罩了東方。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