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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zhuǎn)眼進入臘月,天寒地凍,磚窯廠處于半休工狀態(tài)。

磚窯廠有商宗慧、姜興磊等人,姜琳不用天天去,她白天就去育紅班那里管自己學(xué)習(xí),還能看閆潤芝等人繡花。

現(xiàn)在程蘊之很忙,程福貴被抓程福萬被撤職以后,整個水槐村就好似卸掉個大枷鎖一樣,社員們再也沒有顧慮,連從來不走動的都跑來跟程蘊之和閆潤芝表達祝賀之情。

雖然這里面有諸多小心思,程蘊之自然也不會計較那么清楚。他本就是個不愛紛爭的,又經(jīng)過這些年的風(fēng)雨,自然更加渴望安靜。

差不多的,都能過去。

程家的展覽室正式開始,縣文化館開始整理謄錄當(dāng)年的一些事件,找當(dāng)?shù)厝丝谑龅鹊取K麄兺七x程蘊之當(dāng)上展覽室的室長,由他負責(zé)配合文化館工作幫忙謄錄編纂等。

所以,育紅班有時候要姜琳幫忙帶孩子們。

這日太陽西斜,估摸不到四點,但是教室里已經(jīng)黑乎乎的,姜琳給孩子們下了課,讓他們玩一會兒便回家。

孩子們都圍住大寶小寶,“講故事啦!”

姜琳去外面找文生,就見他坐在墻根下,正專注地磨那把劍。

外面北風(fēng)卷著落葉,打著旋帶著嗚嗚的聲音,卷到他身邊卻偃旗息鼓,安安靜靜的。

“文生,你磨它干嘛,磨壞會生銹的。”

“我看家里菜刀鐮刀都要磨一磨,我也磨一磨。”文生并不覺得姜琳說劍會磨壞有什么問題,但是他也有另外的理由來辯論。

姜琳湊上前看了看,要磨出刀刃來還早呢,不過鐵杵都能磨成針,她也怕他太有毅力便讓他打消磨劍的念頭。她笑道:“文生,你最近咋不喜歡和娘說話了呢?你有心事?”

自從那日她被狗嚇著,他看起來大一些也有不同。更懂事,卻有些沉默,不和孩子一樣嘻嘻哈哈有什么說什么,有時候還會悶在一邊發(fā)呆,一副有心事的樣子。

他這樣的情況會有心事嗎?姜琳不敢大意,畢竟他不是正常的孩子長大,他本身是一個12歲的少年精神錯亂了將近三十年。她不能不仔細小心,觀察幾天以后決定當(dāng)面問問。

文生低垂了眼睫,看著手里的劍,磨了兩下,搖搖頭。

姜琳看他這樣,更不信,不過問他他不肯說,有點固執(zhí)啊。

她換了個策略,“你看,你有事情不和娘說,你是不是不想和娘好了啊?”

文生忙搖頭:“當(dāng)然不是的。”他咽了口唾沫,似乎有些不好意思,臉頰染上一抹紅暈,他抬手摸了摸自己的下巴,“娘,我為什么長胡子啊?大寶小寶都不長的。”

姜琳:“……”他以前都沒問過,怎么突然留意胡子了?

文生心里糾結(jié)著,不只是臉上長胡子,咯吱窩也長,還有羞羞的地方也長,這是為什么呢?

大寶小寶都不長的。

姜琳:……我為什么要問?早知道讓程如山問他多好。

她笑道:“這是正常的,說明你長大了啊。你不是覺得自己長大了嗎?長大除了個子高,吃飯多,還有一個標(biāo)志就是這些啊。”

他抬手摸摸姜琳的臉,滑滑嫩嫩的,“娘就沒有!”

姜琳只好給他科普一下男女的區(qū)別。

文生似懂非懂,“我和爺爺、爹、大寶小寶一樣是男的,有胡子,娘和嫲嫲是女的,沒有。”

姜琳贊許地點點頭,“是的。”這方面他似乎還不如大寶小寶認知正確,盡管他眼神沉靜表情認真,姜琳還是用對孩子的方式給他科普一下。

文生表示自己懂了,長大就會這樣,大寶小寶也會的。

姜琳:“等你爹回來,你問問他,他可以告訴你更多。”

文生:“好的。”表情都輕松許多。

這時候,外面?zhèn)鱽韯⒓t花和一個女人的聲音。

劉紅花特別熱情:“妹妹你可有年頭沒回來。”

那女人嘆了口氣:“這嫁了人家,哪里還能自由?出來一趟又遠,這要不是好說歹說,俺婆婆也不能放我出來呢。”

姜琳聽著對女人沒有丁點印象,但是腦子一轉(zhuǎn)就知道是誰。

這是程如海他親妹妹,程如山他同父異母的姐姐啊。

這個姐姐叫程香蘭,比程如海小兩歲,沒有繼承程家男人的好樣貌,厚嘴唇扁平鼻隨舅舅,但是看著模樣周正自有一股憨厚氣質(zhì)。當(dāng)年程如海結(jié)婚,閆潤芝想讓她也定個親要彩禮幫襯一下哥哥,她卻以自己還小不想嫁人為由拒絕。結(jié)果等程如海一結(jié)婚,程香蘭沒倆月也找了對象,自己談得妥妥的,還跟閆潤芝說得好聽“我也不要家里給嫁妝”,然后火速嫁走。

嫁人以后,程香蘭再也沒有回來過。

這些事兒是閑聊的時候,姜琳問閆潤芝家里情況,說起那個大姑姐,閆潤芝不想說,商老婆子告訴她的。

聽那姑嫂倆說得熱乎乎的,姜琳沒理睬,繼續(xù)和文生說話。

劉紅花和程香蘭已經(jīng)走過來,看到她和文生頭對頭在那里說話,撇了一下嘴,給程香蘭道:“這是你弟媳婦,那是大爺家哥哥。”

程香蘭驚訝地看著姜琳和文生,一臉的愕然,“你倆——”

姜琳和文生抬眼瞥她,姜琳:“你誰啊?”

如果是關(guān)系好的親戚,她自然會笑臉相迎好好招待,這種她才懶得搭理。

程香蘭忙笑道:“弟妹啊,冬生在家吧?爹娘呢,我是姐姐啊,我回娘家來看看咱爹娘。”

姜琳驚訝道:“姐姐?我還從來不知道有個姐姐呢。”

程香蘭臉色頓時不好看,卻也忍住了,“弟妹你說什么話呢,爹娘沒和你說過?”

姜琳:“多少年不聯(lián)系,還真說不著。”

程香蘭一聽,以為姜琳埋怨她丟下家里不管,多少年不聯(lián)系不幫襯,怕她這會兒聽見平反就回來撈好處。她立刻紅了眼圈,“弟妹啊,你說那社會,姐姐一個壞分子家的子女,好不容易有人愿意娶,嫁過去又是干活又是伺候公婆男人孩子的,真的一步也離不開啊。要是我能得半天功夫,我也跑回來看看啊。不信問問大嫂,這出嫁的女人,哪里能撈著隨便回娘家?生產(chǎn)隊不讓,婆家也不放啊,里里外外都是活兒呢。”

姜琳:“哦,這會兒有功夫了?”

程香蘭:“這不是給咱家平反了嘛,那我成分也好一些,能自由出門,以前不給出門啊。”

姜琳笑了笑,沒再說什么,就算她說的是真的,沖著她從前對閆潤芝不叫娘,這會兒聽見平反回來叫娘,她就對這個大姑姐沒好感。

程香蘭見她對自己不但不熱情,還譏諷自己,心里很是憋氣。她之前心里略有點忐忑,覺得這么多年沒回家,現(xiàn)在回來萬一人家說自己有什么算計,還想描補一下。她想和弟媳婦搞好關(guān)系,所以一見面壓著性子好聲好氣地和姜琳說話,覺得自己很給姜琳臉面的,不曾想?yún)s受到這樣的冷遇。

她心理不爽,就不想再給弟媳婦兒好臉色,擺上大姑姐的派頭,“我是回來看爹娘的。”

說完,她哼了一聲,抬腳就走了。

劉紅花趕緊陪著她先去展覽室找程蘊之,順便再給她講講家里目前的狀況。

姜琳對文生道:“咱們找嫲嫲家去做飯。”

閆潤芝正給繡花班下課,讓她們各自家去做飯,她收拾一下把那間屋子鎖上,不讓人隨便出入。

姜琳就把程香蘭回來的事兒告訴閆潤芝。

閆潤芝一愣,“誰?程香蘭?她回來?”也不怪閆潤芝有點陌生,這都多少年不聯(lián)系,突然回來還真是讓人有些回不過神來。

她對姜琳道:“寶兒娘,你帶著大寶小寶先家去,我去找你爹。”

以前兒女還小,她不和他們計較,想著人心肉長總能焐熱的。可這會兒大家都各自成家立業(yè),冬生也有了琳琳,如果他們再來摻和,閆潤芝就不喜歡。因為她已經(jīng)把程如海兄妹歸為捂不熱那一類的,不能讓他們來委屈寶兒娘和大寶小寶。

姜琳就去招呼正忙著給人講故事的小哥倆,“回家啦。”

幾個孩子還戀戀不舍的,“大寶小寶,明天趕緊來啊?”

大寶:“那可不一定。”

他現(xiàn)在對同齡小孩子酷酷的,覺得他們相當(dāng)幼稚。可一轉(zhuǎn)身,等小伙伴兒們走了,他和小寶立刻跑過去一人一個掛在文生手臂上,讓把他們挑回家。

“媽媽,是不是給外公寫信啊?我邀請芹芹姐姐和小科寒假來我們家玩兒呢。”大寶問。

“冬天太冷,舅舅還要回家呢。還是等來年夏天吧。外公家剛換了房子,收拾一下花不少錢,沒多余的錢買火車票。”

“可以坐我爸爸的車。”小寶給出主意。

“爸爸的車時間也未必合適哦。”

到家姜琳開門,文生從外面扯一個玉米秸捆拿回家,幫姜琳燒火做飯。

因為兩個屋睡覺,冬天都要生火燒炕,姜琳就在東間煮地瓜蒸饅頭,西間做個燉菜。

天冷加上沒什么新鮮蔬菜,除了南瓜土豆就是白菜,家里沒條件的想換花樣也換不上。他們家里條件是好的,不但囤夠了白菜,還有肉、豬油、臘肉等備著。閆潤芝愿意琢磨,經(jīng)常給他們換花樣做好吃的,所以冬天也過得舒舒服服的。

姜琳受閆潤芝影響,做飯也不對付,更何況還有文生大寶小寶一起忙活,做飯也是樂趣。

面是早就發(fā)著的,天冷發(fā)得慢,這會兒才開。文生力氣大,幫忙揉面,饅頭做得又快又好。大寶小寶還做了小兔子、小狗兒、小牛之類的,姜琳給他們捏個大恐龍。

做好以后裝鍋,煮地瓜蒸饅頭,添把火熱鍋,能讓饅頭再發(fā)一下。

等發(fā)饅頭的時候,姜琳就和大寶小寶做填字游戲,這是她和程蘊之自己做的。等玩鬧著做完幾個,背一首詩詞,饅頭開了,大寶小寶一起燒火。

小哥倆一邊燒火,一邊玩故事接龍。

姜琳發(fā)現(xiàn)他倆興趣點已經(jīng)開始出現(xiàn)偏差,雖然都是講冬生和琳琳的故事,但是大寶偏向理性、嚴(yán)謹(jǐn)、科幻等,小寶卻更加感性、天馬行空、魔幻。好好的公路故事開頭,中間小寶忍不住就跑出一頭大恐龍來,大寶只得拉回來,說那是一個模型,小寶又會編出來一個老巫婆劫路想把琳琳抓走給她兒子小巫婆當(dāng)媳婦兒,大寶就會改成小巫婆其實是個科學(xué)家……

姜琳聽得風(fēng)中凌亂,為什么老巫婆的兒子是小巫婆!

然后她看著正在燒火的文生,居然把他的寶劍放在火里燒,她趕緊讓他拿出來,“文生,你這是干什么?”

文生:“娘,我要把我的寶劍鍛造一下。這寶劍鋒從磨礪出,也是千錘百煉才成的。”

姜琳:……養(yǎng)孩子都是這么魔幻的嗎?我沒有經(jīng)驗,冬生你快回來。

她柔聲道:“文生啊,這寶劍已經(jīng)千錘百煉過才造成的,已經(jīng)不需要繼續(xù)煅燒。而且劍是武器中的君子,不是為了殺人,是象征身份地位和儀式。你看上戰(zhàn)場打仗的,都是拿刀的,不拿劍。”

文生一聽:“那我讓我爹……”

“不不不,文生,不是的,劍好!娘喜歡你背著劍,又俊又威嚴(yán)。拿刀的比拿劍的嚇人,娘害怕。”姜琳為了安撫文生,亂說一通,但是對文生很有效,他最不能忍受嚇著娘。

他點點頭:“好,不煅燒不磨,這樣挺好。”他把劍放一邊繼續(xù)燒火。

姜琳松了口氣,熱鍋熗蔥花,炒炒肉片,再扒拉一下白菜,炒軟以后加水燒開加粉條,加凍豆腐,再拿幾個閆潤芝做好凍著的蛋餃過來,等快出鍋的時候放進去煮煮給大寶小寶吃。

正忙著,程蘊之、閆潤芝還有程香蘭一起回來,后面還跟著劉紅花。

自從程福貴被抓了以后,劉紅花和程如海跟程蘊之走動就頻繁起來。他們并不上門,在大隊那里見面,早中午的去打個招呼,說說話,聯(lián)絡(luò)聯(lián)絡(luò)感情,還讓三個孩子也多到程蘊之跟前請安問好。

劉紅花想讓程如海把程蘊之接去養(yǎng)老,因為老爺子得的糧食之類的,比大隊長賺得還多呢,實在是讓人眼饞。另外她也想能不能把自家搬到之前姜琳住的小磚瓦房去。大院子被大隊部租用,小四合院姜琳一家住著,那之前的小院可以給他們住啊。他們現(xiàn)在住的草屋子透風(fēng)漏雨的,想攢錢買瓦卻不夠,過得多憋屈難受呢。

當(dāng)然,她不敢再像以前那樣理直氣壯地要,只能先籠絡(luò),等關(guān)系和緩時機到了再說。

剛進屋,還不等坐下,程香蘭看到小哥倆就驚呼起來,“哎呀,怎么還讓這么點孩子干活兒?在我家,我們兒子可從來不干家務(wù)活兒的。灶臺本身就是女人的事兒,怎么能讓爺們兒干呢?來,我給你們燒火。”

閆潤芝:“不用,你坐著吧。”

她讓大寶小寶去玩兒,她來燒火。

大寶道:“嫲嫲你忙吧,我們燒火就行。”

程蘊之讓閨女坐下,劉紅花也順勢坐旁邊。

程蘊之想和姜琳、孫子們介紹一下閨女,結(jié)果不等他開口,程香蘭先紅著眼眶抹淚哭上了。

“爹啊,你這些年可受委屈啦!當(dāng)閨女的心疼你啊!”程香蘭一手抹淚一手抓程蘊之的手。

程蘊之很不自在,趕緊把手拿出來。他是傳統(tǒng)的男人,講究女兒過了六七歲就不再抱著摟著,不進閨女房間,更別說這樣拉拉扯扯的。說實話,兒子、老婆子不坐在桌前,就閨女和大兒媳婦和他坐這里,他渾身不得勁,恨不得躲開。

程香蘭就一把一把地捋他的胳膊,“爹啊,早先年我就想去看你,一直沒得著空兒啊。嫁了人,被人家盯著當(dāng)驢當(dāng)騾子的使喚啊,爹啊,我這心天天火煎火燎的啊。心疼我爹啊!”

程蘊之看她哭得那么動情,也有些眼睛發(fā)酸,忍著尷尬不適,勸她,“行啦,別哭了,這不是好好地回來了嘛。多虧冬生能干。”

程香蘭就趁機開始夸自己兄弟,“我兄弟真不是吹的,長得俊,工作好。這要是找對象,四外八村的……”

“走路要眼睛瞅著,說話也不能摸著說!”姜琳一直沒搭理程香蘭,閆潤芝先不樂意了,“冬生媳婦兒、兒子可都擱這兒呢。”

程香蘭忙笑道:“娘,我就是這么一說,夸我兄弟呢,你和弟妹別多心。”

大寶:“嫲嫲,她是誰啊?”

程香蘭搶著道:“我是你姑啊。”

大寶:“哪里的姑,我怎么不知道?”

小寶:“我也沒見過。”

程香蘭以為是閆潤芝挑唆孩子這樣說,她又開始抹淚,“爹啊,這么多年,咱們骨肉分離,實在是迫不得己啊。但凡有點辦法,我恨不得立刻把你接家去伺候啊。”

程蘊之雖然覺得閨女來了,這么多年沒見,親人相見如何如何。可他終歸是典型的舊傳統(tǒng)男人,本身就感情內(nèi)斂,不善于表露情感,再加上有年頭和閨女沒見面,也著實陌生。所以,他也只是覺得心酸,卻不知道說什么,更不可能如程香蘭期待的那樣和她抱頭痛哭。

在他記憶里,閨女還是個小閨女,和眼前這個中年婦女接不上。

更何況,程香蘭模樣隨娘,讓程蘊之有點尷尬。

看著程香蘭好像對著前妻。

當(dāng)年前妻跟他說話的時候也是這樣,抹著眼淚,“二爺,要是立刻死了,我就和你去也沒什么,像大嫂那樣尋死誰不會呢?難的是好好活下來。只是要熬這么多年,每日每夜地受人戳脊梁骨,我能受得了,孩子能受得了嗎?所以,我哪怕再心疼你,我也不能不為孩子打算,咱們……合離吧。”

程蘊之還想挽留,想著若是再挽留倒是害了她,索性痛快寫了合離書,讓她帶著孩子脫離苦海,他一個人來承受也沒錯。

哪里知道,她自己走了,并沒有帶著孩子。

而這倆孩子,后來跟著閆潤芝,性子和模樣卻隨他們娘。

程蘊之也說不出什么來,就坐那里不說話,程香蘭巴拉巴拉地說個不停。

程香蘭看姜琳對自己一點都不熱情,甚至話也不說,招呼也不打,也不問問自己餓不餓渴不渴,心里越發(fā)不高興,覺得肯定是閆潤芝挑唆的。

她對程蘊之道:“爹,我大老遠出來,晚上回不去,就在你這里住兩天。”

程蘊之剛要說話,劉紅花笑道:“妹妹,你可不能這樣,這家咱爹可不做主。現(xiàn)在都是弟弟和弟妹做主呢。”

程香蘭驚訝道:“爹娘在,哪里有小輩當(dāng)家的,這不是讓人笑話?讓人戳脊梁骨嗎?咱們老程家可沒這樣的規(guī)矩。”

她尋思本來姜琳要是對她客氣點,她也給面子,結(jié)果姜琳不理睬她,她也來氣。你對我無禮,我自然也不給你臉面。

程蘊之:“我腿腳不好,什么也不能干,半個殘……”

“爹,你可別這樣說。你身子骨硬朗著呢,還能活一百歲。咱家平反了,大隊用了咱們的院子,按月給你和娘錢糧肉,按年給棉花柴草,你賺得可多著呢,比年輕人都多。再說,那個磚窯廠,不也是大隊看你的面子?要不能開起來?”劉紅花笑著補充。

程香蘭立刻道:“那沒什么,之前我還擔(dān)心弟妹不高興。既然是咱爹的,親閨女住兩天伺候伺候咱爹,也是應(yīng)該的。這么多年沒伺候……”

姜琳根本不搭理她,她給程蘊之面子,尊重他,自然不會當(dāng)著他的面對程香蘭如何。

閆潤芝笑起來,“你這么有心,我和你爹也不能攔著。”她對程蘊之道:“老頭子,來,收拾一下。咱們明兒一早就跟著去住閨女家。我也沒閨女,都眼饞人家的閨女呢,這下好了,香蘭回來,我也有閨女了。”

她對姜琳道:“寶兒娘,你給親家母拍電報,讓她冬天來咱們鄉(xiāng)下住住,也住住閨女家。”

程蘊之自己應(yīng)付不來倆老娘們兒,正窘迫得很,見媳婦兒給他解圍,立刻道:“聽你的。”他起身。

程香蘭急了:“爹,你咋這么軟耳朵?娘,你要是去住閨女家,也沒人不讓你住。且等我回去和家里商量收拾一下,好好接你們?nèi)ァ!彼珠_始抹淚,“你們是不知道。這么多年,我這日子是怎么熬過來的啊?一年到頭吃不飽,挺著大肚子要生了還得下地,才生完不出十天又要下地,做了一身的病啊。大夏天的,我都不敢喝口涼水兒,不敢吹風(fēng)啊,捂得嚴(yán)嚴(yán)實實的啊。爹、娘,你們說,但凡我有點辦法,我還能不來接你們?”

她抽泣一聲:“當(dāng)然,你們埋怨我也是應(yīng)該的,畢竟不在跟前,也不知道閨女受了多少委屈。”

閆潤芝卻不接她那茬,你受苦委屈?有我們老兩口受的一半多不?她道:“你要是來接爹娘去享福的呢,我不攔著。你要是覺得你爹平反了,有好處,想來撈點,那我可丑話說頭里。我們這家,寶兒娘說了算!”她面朝著姜琳,寶兒娘叫的聲音格外大,也格外自豪,“我們寶兒娘是省城來的知青,有文化,有身份,可不是那些沒見識的。”

程香蘭瞪大了眼睛,“爹啊,怎么的你當(dāng)不了家,我兄弟也當(dāng)不了家,還要個女人說了算?”她原本還想標(biāo)榜一下自己是來孝順爹的,可不是聽見平反來要好處的。可這會兒一聽姜琳當(dāng)家,她一下子就接受不了。她嫁過去,自覺男人對她不錯,可里里外外也是男人和婆婆說了算,她并沒有發(fā)言權(quán)。這家也有自己的一份子,現(xiàn)在平反歸還財產(chǎn),自己憑什么不能拿一份?所以她不再說自己不是來要好處的。

文生和大寶小寶立刻道:“對!我娘說了算!”

文生燒完火,一把抄起自己的劍,唰啦抽出來,唱了一句:“誰若欺凌我娘親,我定要讓她悔上門!”

程香蘭:……這到底怎么回事?她之前看著姜琳和文生關(guān)系太緊密,還以為是見不得人的什么。怎么這會兒他管姜琳叫娘!

誰來告訴她,到底怎么回事!

這時候姜興磊從外面跑回來,他一進大門就喊道:“姐,我們放假了!明天我可以在家休息啦!”

磚窯廠放假比學(xué)校放假還讓他激動一百倍,實在是累得不輕。

他一進門,就看到程香蘭,笑道:“家里來客人啊?”

程香蘭把臉一板,聽劉紅花說了,姜琳把弟弟弄來在這里吃住,這還不都是她爹的家業(yè)?這是要被姜琳給吃光啊。

她輕哼了一聲,“你是哪位?”

姜興磊看她大喇喇坐在堂屋桌前,一副新任當(dāng)家人的姿勢,而閆潤芝和姜琳面色冷淡,程蘊之尷尬得很,大寶小寶一臉憤怒,文生拿著劍……姜興磊是什么人,見風(fēng)使舵、察言觀色、審時度勢一把好手。

他立刻就知道這女人不受歡迎,更何況還有劉紅花在呢。

程蘊之忙道:“這是寶兒的舅舅。”

程香蘭發(fā)出很大的一聲冷嗤,那意思不言而喻,這個家真是要姓姜了啊。

劉紅花:“寶兒舅舅在這里打磚坯,干活兒呢。”她一副打圓場做好人的樣子。

程香蘭開始跟程蘊之道:“爹啊,你不能這樣,這個家還姓程,你總不能甩手不管吧。”她兇狠地瞪了姜琳一眼。如果她一來,姜琳對她尊重和氣些,她自然也客客氣氣的。可她看明白姜琳不待見她,不會主動招待她,她自然也擺出大姑姐的款兒來,懶得給面子,還要找機會教訓(xùn)一下。

程蘊之已經(jīng)尷尬得不行,他既不知道和閨女說什么,也不好意思說閨女不對,畢竟他從小的規(guī)矩都是閨女歸娘教,男人只管兒子和外面的活兒。

但是他聽著程香蘭針對姜琳,不高興,“我本來也不管家,現(xiàn)在冬生管外面,寶兒娘管家里,好得很。我和你娘整天吃吃喝喝玩玩,什么也不干。”

“你不干是應(yīng)該的啊,你是老的,兒女大了就該讓兒女養(yǎng)。”程香蘭說得很是理直氣壯。

閆潤芝看看天都黑了,這倆人賴在這里著實氣人。

她不想讓這倆人留下吃飯!別膈應(yīng)著寶兒娘吃不香。

她給老頭子使眼色,警告他:寶兒娘給你面子,沒當(dāng)著你的面趕你閨女,你可別沒點分寸。

日常過日子,閆潤芝絕對捧著老頭子,畢竟當(dāng)初小女生看帥大叔,還是救命恩人,自帶濾鏡光環(huán)。現(xiàn)在過了這么多年,她自己掙扎過一段長長的苦苦的歲月之后,已經(jīng)成長很多。

更何況現(xiàn)在他們家從冬生到文生、大寶小寶,都寵著姜琳,盛行男的寵著女的,所以無形中程蘊之也跟兒子孫子們看齊,對老婆子、兒媳婦兒更加尊重些。

程蘊之立刻領(lǐng)悟到老婆子的警告。

雖然他覺得閨女吃頓飯,住一晚上也沒什么,老婆子和寶兒娘都不會介意,但是他感覺閨女有些故意來挑撥,怕是想來當(dāng)家。

最主要的是,他深深地明白一個道理:他們家外面靠冬生,家里靠冬生媳婦兒。如果靠他自己,平反沒門,回家無望,好日子更不用想。

所以,他決定一切聽媳婦兒的。

他站起來,“老大家的,我回來這么些日子,還沒去你們家吃頓飯呢。走吧。”大寶立刻去把他的棉帽子捧過來,“爺爺,外頭冷。”

姜興磊個看熱鬧不怕事兒大的,“程伯伯,天黑路滑,我扶著你去吧。”順便吃頓飯。

嘿嘿。

大寶小寶:“嫲嫲,你也去,我扶著你。”

文生扭頭看姜琳,朝她笑,想問她去不去。

姜琳笑了笑,“咱們吃飯,讓爺爺嫲嫲去吧。”

程蘊之和閆潤芝已經(jīng)走到門口,程香蘭和劉紅花卻還坐在那里大眼瞪小眼。

什么情況?

老爺子這是不要臉的了?不怕人家戳脊梁骨?

就算程蘊之本來還有點好面子,如何如何,經(jīng)過這么多年的磋磨,也知道面子不值一兩重,更何況回來這段時間,閆潤芝總要給他洗腦“咱家多虧冬生和寶兒娘啊,有他倆,咱們就跟著過好日子吧,大事小事咱不插手”。

他對閆潤芝道:“冷,你把大衣穿上。我去給你拿。”

姜興磊猴子一樣跑進去跑出來,大衣往閆潤芝肩上一披。

這是一件綠色的軍大衣,程如山帶回來的,姜琳給程蘊之穿,因為他體質(zhì)差一些。

程蘊之給閆潤芝把大衣扣上一個扣子,“走吧。”他們也不管劉紅花和程香蘭,攙扶著一起走了。

劉紅花和程香蘭面面相覷,這叫什么事兒?

劉紅花:這倆老不要臉的!她瞪了姜琳一眼,譏諷道:“他二嬸子,你可真狡猾。”

姜琳嘻嘻笑道:“你才知道啊?”

她也不冷著臉譏諷怒罵,也不如何,反而跟她們笑瞇瞇,卻比罵人更讓程香蘭生氣。

“弟妹,這我可得好好說說你,你看你把老的嚇成什么樣?大姑姐回來,都不敢留下吃飯,這要是傳出去,我們老程家還要不要臉面?”程香蘭擺出大姑姐的款兒來,要好好地給姜琳上一課。

姜琳笑道:“一般呢,不要臉的人,總是希望別人要臉的。因為這樣她才能把自己不要臉的功效最大化。”

“你!”程香蘭氣得拍了一下桌子,她對著程蘊之哭哭啼啼地敘舊,對姜琳這個陌生人卻沒那樣的感情,乍一見,第一反應(yīng)自然是各種挑刺。

文生聽她拍桌子,蹙眉,“你滾!”

姜琳朝著程香蘭笑了笑,“這是你大伯的家,你哥讓你滾,你滾吧。”

程香蘭氣得臉色都變了,不敢置信地看著姜琳,“你、你還是知青,這樣沒教養(yǎng)。”

姜琳好心好意地勸她,“你快走吧,我這是為你好。我要是發(fā)起火來,我自己都害怕。不信你問問她!”她指了指劉紅花。

劉紅花臉色一變,她趕緊打圓場:“別生氣啊,都別生氣,一家子人,好好說話。”

她如今哪里敢欺負姜琳?她就算想占便宜,既不敢耍狠,也不敢耍賴,只能想辦法哄老爺子而已。

外面姜興磊的聲音傳來,“大姐姐大嫂子,你們快點,耽誤吃飯啊。”

劉紅花哎呀一聲,她家哪里有那么多糧食吃啊?她趕緊先跑了。

她一跑,程香蘭沒了底氣,也只得恨恨地跟著走了。

于是程蘊之和閆潤芝帶頭,姜興磊、大寶小寶陪同,劉紅花和程香蘭追著去,一群人去了程如海家吃飯。

打碗兒在家里做了飯,無非就是煮地瓜烀苞米面餅子,然后就是大醬咸菜,別說肉了,連口菜也沒有。

程鐵鋼和程金剛兄弟倆還在抱怨,“整天地瓜就地瓜,餓死了!”

說話間就見程蘊之和閆潤芝幾個人過來。

程如海一怔,立刻起身,“爹、你、你們咋來了?”

程蘊之:“你妹妹來了,你媳婦兒去叫我們來吃飯。”他并沒有覺得哪里不對,就好像事情真是這樣一般。

他扶著閆潤芝,兩人進了屋里。

姜興磊和大寶小寶立刻跑過去,拿板凳的,拿凳子的,讓老兩口坐下,他們站一邊。

程如海瞪了姜興磊一眼,你個臭小子來干嘛?

姜興磊只管笑,這陣子他可被姐姐虐慘了,深切地知道自己的錯誤所在,以后絕對不敢再犯。現(xiàn)在劉紅花也錯了,程香蘭也錯了,當(dāng)然得讓他們知道錯在哪里,否則他們還以為姐姐霸占程家對不起他們呢。

劉紅花和程香蘭跑過來,見老兩口已經(jīng)開始吃飯,姜興磊和大寶小寶也拿著面餅子在啃。

劉紅花登時肉疼得跳起來,他們家頓頓地瓜苞米面餅子,這唯一的細面餅子是給倆兒子吃的!

姜興磊還刺激她,“嫂子,你咋這樣呢?是不舍的爹娘吃飯嗎?”

他又對程香蘭道:“大姐我知道你想伺候親爹的心,別著急。吃了這頓飯,明天我去大隊借車,幫你把爹娘送去,保管讓你伺候個夠。”

他深切領(lǐng)會親姐姐的精神,傳達得妥妥的。

他也不管程香蘭氣得臉色都白了,低頭對大寶小寶道:“你們大姑真好,這么想你們,特意來邀請你們家去住到過年呢。”

大寶道:“嗯,我知道,我也讓我娘邀請外公外婆還有芹芹小科來住。我娘也是好小姑。”

小寶朝著程香蘭笑了笑,忽閃著烏溜溜的大眼睛,“大姑,你真好。”

程香蘭要吐血了。

看這架勢,明天他們真能干出把老兩口送到她家去的事兒來,那婆婆還不得撕了她?

她這一趟回來,是想跟爹哭訴哭訴自己日子不好過,讓爹給自己弄上袋子糧食,再弄床被子、十幾丈布,以后她也能常回娘家走動,帶著孩子住住娘家什么的。

她的目的可不是真要接老兩口去她家住的!

劉紅花氣得眼睛都紅了,對程如海道:“爹娘要去妹妹家住,你還不快借車,把爹娘送過去!”

程如海豈能不知道怎么回事?肯定是香蘭回來,先和劉紅花接了頭,兩人一商量就去姜琳家。程如海氣得肝兒疼,這個蠢婆娘,都和她說過多少次,別著急,先好好地哄著爹,讓爹回心轉(zhuǎn)意,心疼他和孩子以后還能不管他們?

她可好,不等爹回心轉(zhuǎn)意的,先陪著香蘭去膈應(yīng)人,這下好了,又招爹膈應(yīng)。他內(nèi)心還是想和程蘊之好的,畢竟小時候程蘊之對他比娘對他好得多。

他黑著臉對劉紅花道:“爹是我親爹,我養(yǎng)是應(yīng)該的。爹就在我家住著。有兒子吃的,就不能餓著爹。”

程蘊之點點頭:“老大,你這還叫句人話。兄弟姊妹都做好自己的本分,不要算計那么多,感情自然就好。要是只想算計把別人當(dāng)傻子,那永遠也好不了。”

閨女為什么來,來了什么態(tài)度,程蘊之不傻,看得很清楚。

他雖然以前不管事兒,可爹娘、大哥大嫂的作為他看得一清二楚,自然也會將那些當(dāng)標(biāo)桿兒。

他不求閨女回來伺候他,也不用帶什么東西,可起碼的態(tài)度要擺正。從前閆潤芝對她的恩情,這么多年不見的愧疚,她應(yīng)該給閆潤芝道恩道歉,可她話里話外說的什么?

人若不感恩,父母子女與路人何異?

他只需要他們對閆潤芝感恩,真誠道歉,別無他求。錢糧什么的,也不過身外之物,給他們又何妨?

可就這么簡單的事情,他們看不透做不到,只想越過感情談家產(chǎn)。

可笑不?他一個被□□的糟老頭子,有什么家產(chǎn)?

“你們大伯一直說‘路遙知馬力日久見人心’,也說過‘一家人最重要的是感情好,你為我想我為你想’,有感情了自然有東西。我把話放這兒,你們兄妹倆自己好好想想,想清楚咱們再說旁的。誰要不真心實意,只想和我耍無賴,那我也沒得感情講。”

作者有話要說:  月底了怕泥萌的營養(yǎng)液過期,感緊求一下,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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