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
“這件袍子還是我哥給你買的吧,”小姑娘慢悠悠地站起身來,“花紋挺漂亮,可惜是蘇錦料子,早過時了,你還撿著穿呢。”
她說話夾槍帶棒,很不客氣,“都說你和我哥關系最近,怎么這么窮酸。”
林一只把她的話當做耳旁風,將爹娘扶進了里屋去,才緩步踱出,面色發白地問:“你從哪兒來,又姓甚名甚?”
江澤是王爺當年重歸塹北時撿回的孩子,此事人盡皆知。民間還有人編了美談,將他看作上天賜給塹北的福娃。
小姑娘眨眨眼,仰起下巴用手指點了點腰間一塊玉佩,“我叫魏思佳,你應該知道我從哪兒來了。”
魏氏……那不就是漢盛的皇族嗎?林一盯著那塊玉,腦子里頓時亂成了一團彎繞的麻線。
這么說,江澤竟是敵國之子?
林一緩緩握緊了拳,“你如今來找他,是想如何?”
“當然是帶他回去,”魏思佳眉頭一皺,理所當然道,“見親生爹娘。”
夏季的暮色里,有小蟲嗡嗡地飛過,院中一片沉默。
“行了,我餓了,”魏思佳終于不耐煩起來,命令似的說,“能不能先吃飯?”
林一炒了三個菜,單獨讓她在別間吃。魏思佳抱怨不已,一會說粥米太糙,一會嫌菜里沒肉,咬著大餅抹空了兩個盤子才停筷。
她歪斜在椅子上,捂著嘴打了個響亮的嗝,“行了,我看這屋還算干凈,就勉強睡一晚,明天再去找哥哥。
一直像木頭人般站在旁邊的侍衛忍不住皺眉:“公主!”
“讓哥哥,天色都這么晚了,你不會還要讓我趕去城里住驛站吧,”魏思佳頓時塌出一張楚楚可憐的神色,“趕了一天路,我想歇著了。”
侍衛重重嘆了口氣,“好吧,那我在樹上守著。”
林一聽著主仆倆一唱一和,默默收拾完碗筷,月亮正露頭,他回屋換了身麻衣就出門下地了。
他拔草的時候在想江澤,給地松土的時候也在想江澤,滿腦子都是江澤。
江澤知道自己的身世嗎?他自己怎么想?無論如何……的確是親生的骨肉,怎么都會回去吧?回去之后又會如何?還會再回來嗎?
那個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人,忽然一下子變得遙遠而模糊起來。
回到家里,別間還亮著光,里面很安靜,估計是準備睡了。林一摸黑沖了個涼,輾轉反側到半夜才疲累地睡去,又在子夜時被人用力搖醒。
他躺在床上茫然地盯著那個披頭散發的身影,腦子好半天沒轉過來。
“……蠟燭熄了都沒人點,連顆夜明珠都沒有!”魏思佳懷里抱著個枕頭,聲音里滿帶哭腔,“真是窮酸,窮酸死了!”
林一從來沒見過這么嬌柔的女孩兒,忍不住輕輕嘆氣,“我去給你找根蠟燭。”
一來一回地折騰完,別間終于亮堂起來,魏思佳抱著枕頭,臉枕在膝上,凝視著那點燭光出了神,“你知道嗎,母后殿內的燈燭從來不會熄,她永遠永遠永遠在等著父皇來……”
說到一半,她終于緩過勁來,又勉強換上不耐煩的口氣,“你快走吧,我要睡了。”
到底還是小孩子,林一沒說什么,走的時候把門輕輕掩上了。
林一絕沒想到江澤的反應會這么大。
暖風拂過,頭頂的綠葉簌簌篩動陽光,不遠處是連綿的畦田,正午時候,路上沒多少人。
他站在魏思佳前面擋著眼里噴火的江澤,脖頸后面寒毛直立,“好好說話,都好好說話——”
“沒你的事!”江澤伸手,像老鷹捉小雞一樣揪著他的袍子把他拉到一邊,“認祖歸宗?我告訴你,我生下來就姓江,以后死了也葬在江家陵墓里,絕不會再跟他倆有半點關系!”
“他們給你灌什么迷魂湯了!”魏思佳眼里一片通紅,“若真讓三皇子坐上皇位,他定會想法子搬倒母后!哥哥是嫡子,只要回去,任誰都爭不過的!”
江澤忍不住冷笑,低頭看著自己的親妹妹,眼里沒有絲毫溫度,“我為什么要回去做她爭寵的工具?不要來找我,更不要找林一,再有下次,我會直接讓北盛軍把你逐出塹北。”
他目光銳利地掃過那個侍衛,扯住林一的手腕,轉身便走。
“母后很想你!”魏思佳在身后聲嘶力竭地叫,“當年她的事毫不知情!”
江澤反倒越走越快,直到出了那條小路,林一動了動手腕,終于忍不住低聲喚他:“江澤……”
“你也想勸我回去,是不是?”江澤猛地剎住腳步,回身瞪著他,“親生骨肉,血濃于水,這些詞我都聽膩了,你最好換點新說辭。”
林一沒說話,平靜地與他對視,像一池清冷柔和的水,逐漸把蹭蹭竄起的火苗熄滅。
于是禁錮他腕子的那只手漸漸脫力,江澤閉了閉眼,慢慢低下頭埋在他頸間,將全身重量都毫不客氣地壓給林一。
“當初因為我是啞巴就當成穢物一樣扔了,十五年了,明知道我就在這兒,他們也從沒找過我一次,這算哪門子的爹娘?”
感到肩頭漸漸濡濕,林一連心尖都在發顫,忍不住伸出胳膊來將他摟緊。
“我不回去,我難道是召之即來揮之即去的玩物嗎,是他們爭寵奪權的利器嗎,我憑什么,他們又憑什么……”
破開強硬的外殼,脫下若無其事的面具,他終于像個剛及弱冠的少年了。
“嗯,”林一抱緊他,手輕輕在他背后拍著,心疼得無以復加,“我明白,我都明白。”
頭一回,他感到迫切需要力量,保護好肩頭這個不停流淚的人。
八月末,陰雨連綿,田里新挖了幾條排水渠,雨水汩汩地流出來,和泥土滾得團團濕黏。
鄉試在即,林一把所有空閑都擠出來溫習功課,甚至有幾個晚上悄悄躲在牛棚里舉著燭燈做功課,牛溫熱黏濕的呼息打在他脖頸后,起一排雞皮疙瘩。
江澤已經十多天沒來學堂了。
聽聞那天魏思佳直接鬧到了皇宮里去,之后他就再也沒見過江澤。其間出了什么事,他一概不知。
出發去貢院的前一天夜晚,他終于忍不住鼓起勇氣去了皇宮。
江澤很久之前便給了他一塊可以自由出入的宮牌,林一一次也沒用過,現下揣在懷里,沉甸甸得嚇人。
馬車轆轆碾過濕潤的地面,夜晚仍在飄雨,風涼涼的,有泥土氣。
看守宮門的人果然很快便讓他通行,他憑著之前的印象找到玉子宮,卻被宮人客客氣氣地攔住,“小王爺說了,無論今晚誰來都不準進。”
林一終究還是有些怯懦,“我就見他一面……”
“大人,”那宮人的腰更低了些,“您別讓小的為難。”
雨水順著瓦片滑落,滴滴答答地唱成碎珠曲。林一抿了抿唇,難得固執地站在門口,衣袍很快便被打濕,黏黏地貼在身上。
那宮人無奈,轉身自顧去了。
林一用力擦了一把滴到眼中的雨水,站在門外喊:“江澤!”
明明有燈光映出來,卻聽不到絲毫回應。
他叫到第三次,頭上忽然出現一把紙傘,將漫天的雨絲擋了去。
林一驚喜地回過頭,隨即,眼中爍然而起的光又一寸寸黯淡,他低聲道:“王爺。”
大禮行到一半便被男人制止。江奕涵扶住他,低聲道:“回去吧。”
傘面下,男人的眉眼深邃而成熟,帶著與生俱來的尊貴,只是被他漫不經心地注視,林一就有些膝蓋發軟。
江奕涵用大手輕輕拍過他的肩頭,“江澤如今身在鐘州,你安心應考,他自有安排。”
“別說出去,”他用食指在唇前比劃了一下,“秘密。”
在貢院待了三日,交卷的那一刻,林一渾身輕松。
然而剛出門,他就看到江澤正騎在一頭系著大紅花的馬上,路過的考生無不盯著他瞧的,偏偏這人還一臉倨傲,好像誰都不放眼里。
兩人目光相撞,江澤不由面色一喜,“林一!”
可林一就像沒看到他似的,冷著臉與他擦肩而過。
“你生氣了?”江澤牽著馬追上他,忙不迭地解釋,“前幾日恰逢漢盛三皇子東窗事發,我們就籌劃著去添把柴……事出突然,爹爹說了誰都不能告訴,連阿冉她們都不知道,你別生氣。”
“哪敢呢,”林一目視前方,語氣平靜,步伐絲毫不亂,“政事要緊,小王爺這么忙,忘了我這么顆芝麻粒兒實屬正常。”
“我——”
江澤有點慌。這么多年,向來只有林一先道歉哄著他的份,如今風水輪流轉,身份竟然調換了。
他咬牙切齒,整張臉漲得通紅,終于擠出來一句:“沒先告訴你,是我錯了。”
林一慢悠悠地舉起手在耳邊撲扇了兩下,“怎么還有蟲子,嗡嗡的。”
江澤微惱,一把攥住那只手,側身狠狠吻下來,毫無章法地將剛參加完鄉試的年輕書生親得面色桃紅,眼里都冒上水汽。
“我錯了。”江澤認真道,“林一,我喜歡你。”
林一急促呼吸著捂住臉,好半天才找回神,“你不是……你不是不稀罕嗎。”
他還記著那天江澤說的話,因為直傷到心里去。
“稀罕,稀罕瘋了行不行?”江澤有點急切地摟住他,“我當初真的想派人告訴你的,可是魏思佳那個瘋丫頭又耍潑撒賴,說什么機會千載難逢……總之你信我!”
“好,我知道了,”林一清了清嗓子,依然不肯直接服軟,“看你以后的表現。”
至于這個以后——再過上幾年,林尚書在朝堂上讓小王爺幾次三番下不了臺,公然把唇槍舌戰當做蜜里調油,那又是后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