悶雷滾滾,天地間一片暗色,眼看著將有大雨傾盆,塵世間的一切都在倉皇躲避。
山風(fēng)凜冽潮濕,吹得枯樹搖擺不停。片刻,一道青紫色的閃電驟然炸裂在天際,飛葉嚇得人立而起,驚懼地連連嘶叫。
“飛葉!”胡翟勉力拉住韁繩,安撫地彎身在它頸側(cè)拍了拍,“我們不趕路了,找個地方歇一晚吧。”
然而他們還在山中,找個歇腳的地方又何談容易,直到半刻后,雨絲開始斜斜刮落,胡翟才終于找到了半山腰一處破爛不堪的廟庵。
這廟明顯已廢除許久,木門兩旁的金漆字都已經(jīng)斑駁不堪,勉強能認出左邊半側(cè)是“一尊圣像通三界”,門一推,吱吱呀呀嘶啞作響,塵灰撲面,嗆得人鼻癢。
胡翟這輩子還未在這種地方留宿過,然而如今孤身在外,有處能遮風(fēng)避雨的地方已不錯,哪來那么些講究。
廟頂也是破爛的,能聽到雨水滴滴答答落下來。除了一尊側(cè)臥的大佛,里面昏暗得什么都看不清,地上胡亂堆著些木板和香火,還有些破布茅草,湊活一晚上還是不成問題的。
胡翟摸了摸袖籠,連個火折子都沒剩下。他只得牽著飛葉走到大佛后,找了處干凈地方胡亂墊了好些茅草,便當(dāng)作個鋪蓋。
飛葉打了個鼻息,安安靜靜地站著準(zhǔn)備睡覺。
腰背酸疼不堪。這已經(jīng)是他離開后的第三日了,一路上他快馬加鞭,不知不覺很快就要走出塹北的南部邊界。
從離開那日,就仿佛有一條無形的線拉扯在他和世子之間。他越走越遠,這根線也隨之越繃越緊,等到徹底走出江奕涵統(tǒng)領(lǐng)的疆域,它便會頃刻斷裂。
胡翟仰面躺在茅草上,疲憊感漫身而來,腦袋有些昏昏沉沉。他抬起胳膊壓住眼睛,忽然有種想大哭出聲的欲望。
凄風(fēng)苦雨中,他蜷縮在漏雨的破廟里一遍遍想起世子說“你說過不會后悔”的眼神,想起他在床上略顯兇狠的動作,想起他溫柔的口氣和親吻,朦朦朧朧,恍如隔日。
不知過去多久,半夢半醒中,飛葉忽然警惕地彈起了耳朵,一雙大眼在黑暗中盈盈發(fā)亮。
緊接著,廟門被人用力踹開,不斷傳來窸窸窣窣的衣物摩擦聲。
“媽了個巴子的,下這么大雨寨主還讓咱兄弟們出來,我看他是想錢想瘋了!”
“那有什么辦法,現(xiàn)在各路不都是這樣?”
兩個男人脫掉斗笠,打著火折子走進了廟里,火光將佛像影子拉成巨大的一團投在墻壁上。他們粗暴地清理出一片空地,熟練地生活烤餅,面食混著柴火氣四散開來。
飛葉兩只耳朵不安地朝外抖動著,溫潤的大眼睛盯住胡翟。
早在門被推開的一瞬間胡翟就驚醒了。他蹲在佛像后悄悄他探頭一看,兩個男人腰上都佩著劍,顯然是江湖上的人。
他正猶豫要不要直接大大方方地走出去,其中一個男人就嚼著餅開口了:“現(xiàn)在許多漢盛殘黨也在追殺那個姓胡的小子吧?”
胡翟頓時僵在原地。
另一個男人不耐煩地應(yīng)了一聲,“還不是前幾日小道消息都說他和塹北王鬧崩了,現(xiàn)在不知道他一個人龜縮在哪兒呢。”
“別說他們胡族就是夠沒腦子,好不容易抱著大腿活下來,現(xiàn)在還招搖著四處亂跑。現(xiàn)在各路又殺不了塹北王,拿他沾血開開刀也好得很。”
“他蠢更好,聽說塹北王相當(dāng)在意他,人頭值錢就行了。”那男人哈哈大笑,從袖籠里掏出一小灌酒喝起來,“漢盛殘黨,塹北各路的殺手,再加上些雜七雜八的野雞懸賞,咱們能不能搶到還得另說呢。”
兩個人你一口我一口地喝著酒,話題漸漸轉(zhuǎn)到了青樓的花娘身上,葷話不斷,又過了一陣,傳來陣陣鼾聲。
胡翟悄無聲息地退后兩步,緊抿著唇坐下來,抱住膝蓋不動了。
細細想來,一路上他的確有那么幾次感覺出不對勁。好在他這些年跟著江奕涵被鍛煉得相當(dāng)機警,稍有風(fēng)吹草動便能察覺出來。
這回他孤身走馬,處處小心,平日里出行都戴著斗笠,打尖留宿都是天不亮便離開,因此才這么久都沒有被追趕上。
原來不知不覺中,有這么多人想要他性命。
世子也知道這一切嗎,清楚他在外面時刻面臨著被殺的風(fēng)險嗎?他有……擔(dān)心過嗎?
胡翟想到這里,忍不住暗暗狠罵自己一聲。
換做他被白眼狼這么咬一口,聽到這種消息高興還來不及,又怎么可能會掛念?
他心里酸酸的,背倚著佛像,因這幾日太過疲累,后半夜又迷迷糊糊地睡了過去。
第二日清晨,天還蒙蒙亮,兩個醉酒的男人并排躺在地上呼呼大睡,胡翟則悄無聲息地牽著飛葉走出了廟門。
他后腦仍舊微微抽痛,并沒有因為幾個時辰的休憩而減輕。
原本胡翟是計劃著走水路,可眼下局勢危險,還是繞路更加保險。
離魏鶴銘定下的期限還有兩日,他必須快點趕路了。
今日天色仍舊一片陰霾,胡翟才騎馬走了一刻便又開始刮西風(fēng),雨點冰涼地砸下來,不一會就將人澆得全身濕透。
中午時分,他終于趕到最南端的瑞陽,找了一處驛站換掉濕透的衣服,順便用午膳。
胡翟特意找了一處角落面朝著墻坐,在湯面端上來時才掀起斗笠,慢慢地撈起一筷子面往嘴里塞。
外面雨聲繁集,趕路的也人不多,店里只有零零散散幾個客人。店小二閑來無事,干脆一屁股坐到他旁邊的桌子,看了看他腰上的匕首,熱情地嘮嗑:“您也是為抓那個姓胡的人來的吧?”
胡翟看了他一眼,沒說話,低下頭繼續(xù)吃面。
店小二被他精致而蒼白的眉眼一驚,只當(dāng)他是行走江湖的大家俠客,自問自答地長長嘆了口氣道:“咱們王爺果真雷霆手段,這個月來來往往那么多人,不都是無功而返?當(dāng)誰還敢攔他報仇不成。”
胡翟聽得眉頭微蹙,忍不住低聲問:“什么意思?”
“喲,您還沒聽到消息呢?”店小二收到回應(yīng),立刻來了精神,興致勃勃地解釋,“就是昨日吧,塹北王放出消息說他要活捉那個姓胡的少年,親自手刃,連北魘衛(wèi)都派出來了,那可是人擋殺人佛擋殺佛,誰要敢搶在他前面,那直接就是和他作對啊!”
胡翟才聽到一半,手里的木筷已經(jīng)啪一聲摔落在桌上。他面色白得同紙一樣,一雙墨眸執(zhí)拗地盯住店小二,“你說的塹北王,是指……江奕涵?”
這個問題實在可笑至極。
恰好這時有客人進門,店小二奇怪地應(yīng)了一聲,起身去招呼了。
昨日才放出的消息,想來是昨晚那兩個男人一直在山中追趕他,還沒有聽到。
胡翟僵坐在原地,已經(jīng)手腳冰涼。他勉強抓起筷子,很快又無力地落下。明明已經(jīng)一天多沒有進食,胃部卻一陣陣難受地痙攣,再也吃不下去任何東西。
江奕涵已經(jīng)恨他到了這種地步嗎?
就……恨不得干脆殺了他?
簡直是個絕妙至極的嘲諷,昨晚他甚至還天真地幻想著江奕涵會不會擔(dān)憂他,卻原來,原來這其中真正想殺了他的人就是世子!
初春的冷風(fēng)吹過,胡翟背上泛起陣陣徹骨悲涼的寒意,一時間只感到萬念俱灰。
他完全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付完錢走出的驛站,麻木地走到風(fēng)雨中去,爬上飛葉的背,頂著凄風(fēng)苦雨繼續(xù)往前趕路。
之前僅剩的天真殘念都被澆滅,所有后路都已斬斷,如今哪怕前面是刀山火海、阿鼻地獄,他也只能強迫自己走下去,走下去……
凄風(fēng)苦雨中,胡翟悶著一身潮濕的衣服,只感覺整個人都頭重腳輕起來。
急雨迷人眼,又走了一陣,飛葉忽然感到背上驟然一沉,韁繩也松松地墜落下來。
胡翟渾身滾燙地歪倒在馬身上,兩只手臂無力地垂下,呼吸十分急促。
飛葉驚叫一聲,這才察覺出主人的不對勁。徹底失去方向后,它立在雨幕中茫然地張望一陣,終于下定決心朝南邊奔馳而去。
片刻后,一直隱匿在高樹中的北魘衛(wèi)緊了緊腰間冰涼硬鐵的刀鞘,頓時閃出身形,利落地急追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