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中難得的晴天,淡暖日光透過窗櫳,能聽到有鳥兒細碎的鳴叫。
明日便是登基大典,整個宮中上上下下都忙亂無比,唯恐出了一點岔子。
“殿下,伺郎今日仍舊一步未出。”
魏鶴銘聞言微微一頓,將剛穿上的蔽膝重新扔回尚衣坊的人手中,“太硬,拿羅織布重做。”
跪在地上的幾人心里叫苦不迭,連連腹誹這石珉未免太會挑時候,鍋還要他們來背。
魏鶴銘沒再同他們廢話,轉身便朝門外走去。
已經整整兩天,東宮中那位尊貴的伺郎大人不見影蹤,一直龜縮在自己的偏殿內,誰也不肯見,飯還要人專程送到門前。
在東宮當值的宮女小廝們都看出魏鶴銘的臉色,紛紛猜測伺郎大概是犯了什么罪過被懲罰了。
木門被推開的時候,胡翟正抱著膝頭看窗外兩只灰撲撲的麻雀,那聲門響將它們驚得撲棱棱飛起,最終消失在木窗的邊緣,水藍的天際。
來人的語氣很冷:“這是你明日的衣裳。現在,立刻起床,沐浴。”
一件紫紅的衣袍劈頭蓋臉扔下來,帶著龍涎香特有的沉木味將他遮蓋。
胡翟沉默了一會,才伸手將衣袍從臉上揪下來,目光再次輕飄飄地回到窗外。
昨日清早他還在睡夢中,恍惚中察覺出耳垂上一點冰涼,甫一睜開眼便看到了魏鶴銘眼中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狂喜。
“江奕涵沒要過你?”
耳垂的疤痕剛剛脫落,還帶著點鮮紅的嫩肉,可確確實實留有一個完整無缺的守宮砂,證明著胡翟純潔的處子之身。
可那確實是一個無比恥辱的存在,叫他不知該如何踏出門去。
恨是一種不斷消耗人內在的情緒。兩天內胡翟不得不朝左側躺,起初因疼痛而升起的濃濃恨意過去后,他回想起許多同世子一起度過的時光,終于尋到了久違的平靜。
愛江奕涵的時間都還嫌不夠,他才不會分出更多負面情緒給旁人賺了便宜。
他昨日聽到小宮女在廊下邊拔枯草邊聊嘴,說魏鶴銘前日先是挑了御膳房一頓茬,今日又罰一個干事不得力的小廝去打掃鱷魚池,晚上還叫處理地方水治的官員去抄《水利概計》。
總之一句話,太子登基在即,性情大變,往后的手段肯定會更加狠戾。
胡翟這才知道那一池子的鱷魚是給魏鶴銘轉移了位置,說不定哪天就要扔下去個看不順眼的人給它們果腹。
這個眉眼凝寒的男人,終于在一層又一層的折磨下展露了凌厲的血性,干脆地丟棄了心目中剔透如泡影一般的大同世界。
他嘗到了權勢的甜頭,明白了它是這世上能最快能叫人懼怕、乖順、臣服的東西,無論對方是誰。
眼下,他耐著性子再一次重復道:“起床,沐浴。”
床上坐的人甚至沒有因為他充滿警告意味的聲音而動上一動。他仍然望著麻雀消失的方向,柔軟烏發簇在肩頭,沉默得同木偶一般。
魏鶴銘跟著向窗外一望,只看到幾棵枯樹,他不由擰眉:“這有什么好看?”
心思忽而一動,魏鶴銘扯唇冷笑:“你該不會以為,江奕涵還會來東宮找你吧。”
胡翟的長睫輕輕撲閃了一下,被他精準地捕捉到,好似干干脆脆在胸口吹起了一陣怒火。
他兩步走上前,不容抗拒地拉住胡翟手臂,力道大得直接將胡翟從床上扯下來,赤著腳踉踉蹌蹌跟在他身后。
又是那張熟悉的屏風。第一次來這里的時候,他還不知天高地厚地穿了魏鶴銘的蟒袍,稀里糊涂地和魏鶴銘在床上和衣睡了一晚。
誰料兩月后,已天翻地覆、物是人非。
摧毀一個人原來就這么簡單,只需一朝間把給予出的全部奪回,讓他發現自己不過是黃粱一夢,兩手空空。
魏鶴銘將他拉到木桶旁,松開手,那雪白的腕子上已經留了一圈紅痕,“脫衣服,沐浴,一炷香后宮女來給你送新褻衣。”
完全命令式的口氣,高高在上。
胡翟平靜地看了他一眼,慢慢開始脫衣服。
他毫不躲避,褻衣扣子解到胸口了魏鶴銘才反應過來,下意識地避開了目光,轉身向外走。
僅僅一瞥,那香雪般圓潤的肩頭就讓他浮想聯翩,心跳莫名急促。
魏鶴銘剛踏出殿門就對上了石珉一雙飽含探究意味的眼,他低咳一聲,剛想裝作無事發生,便聽石珉難以置信低聲道:“殿下,你的耳朵……”
紅了。
魏鶴銘皺了皺眉,掩飾性道:“熱氣蒸的。”
石珉盯著他的背影,忍了又忍,還是下定決心般跟上前,“殿下,之前我問過您是不是對這伺郎有了感情,您說不是。現在答案……依然沒變嗎?”
他問話的口氣雖小心翼翼,眼中卻盡數浮著沉甸甸的憂慮。
似乎是感受到那目光的重量,魏鶴銘不由頓住了腳步。
石珉打小跟在他身邊這些年,雖然做事還欠缺些,可看人看事卻格外敏銳。這也是他當初一聽白鳥之事就懷疑到穆鋒頭上的原因。
“……不知道,”魏鶴銘盯著方才胡翟向外望的窗戶,面無表情地說,“但我想讓他只能待在我身邊,無條件地依賴我。”
和小伺郎待在一起讓他很平靜,無盡的噩夢沼澤都會因不知名的原因放他一條生路。
對他好一點,小伺郎就會用蘭湖般的眼睛看著他,好像在無聲道謝;對他壞一點,小伺郎又會用敢怒不敢言的表情面對他,然后再埋下頭去苦苦忍著,那樣子叫人十足憐愛。
再者,小伺郎不會說話,他可以放心地發泄、傾訴,說一些極可笑的孩子話,把他當做一處休憩港,又不必擔心后患。
斷袖之癖嗎?喜歡?這些他都沒想過,或許吧。
反正他已被烙上了自己的印子,會永遠待在這里不是嗎。
這就足夠了。
十二月十日,乾坤朗朗,碧空萬里,果然是欽天監預算的好日子。
清晨肅冷的長風吹過,金紅大帳從桂祥大殿一直連綿到向天門,朝野中所有官員身著素袍等候在殿前,數千名盔甲锃亮的親宮衛手持長矛把守兩側,陣勢恢弘。
先有禮部的官員祭告天地宗廟,緊接著便是鐘鼓齊鳴,宣告吉時已到。
沉重的朱門緩緩朝兩側而開,漢盛新任的帝王被左右伺郎簇擁,逐級登上高臺。
凌冽寒風吹過他鋒利狹長的眉眼,金黃袞服颯颯擺動,錦絲織就的紋路龍舞日移,精細的黑絲蟠龍翼善冠籠住一頭烏發,尊貴又遙遠得令人腿軟。
他瞇起眼,目光越過層層跪伏的人群,整個鐘州仿佛都被他踩在腳下,遠山浩渺,又重重掩蓋了幾番血腥。
胡翟的視線也在人群中梭巡,妄圖悄悄在上千顆頭顱中找到熟悉的那一個。
這難度簡直不異于披沙揀金。可在眾人起身的一瞬間,他卻因一抹熟悉的墨藍色而停駐了目光。
宮中至今仍在為先皇服喪,絕大多數官員都以黑巾纏頭,或用素色簪子盤發,只有那抹藍出于其類。
距離太遠,雖然根本看不清楚,但他知道那根簪子內含有無數碎玉,仿佛沉色的天際落雪,就同他們第一天相見時那般。
他甚至都看不清世子的輪廓,卻下意識撥弄了一下鬢發,想要遮住耳垂上刺眼的圓紅。
世子肯定不會喜歡這個痕跡。昨夜他對著銅鏡拼命拿手搓,用力到都脫落了一層嫩皮,可毫無作用。
這個小小的紅痕就像完全植進了他皮膚中,根深蒂固。
它就像一條無形的鏈子拴在他脖子上,而那一頭攥在魏鶴銘手中。
鴻臚寺官員上前宣讀詔書時,魏鶴銘忽然低聲道:“羞恥嗎?”
胡翟一驚,轉頭看他一眼,魏鶴銘卻仍然直視前方,表情冷肅,只扯了一下嘴角,“你不知道這臺下有多少羨煞你的人。”
百般討好,諂媚逢迎,妄圖在新帝身邊占領一席之地的人來之不盡。
詔書送到承天門后,整個登基大典才算結束。百官簇擁在白玉梯兩側,恭送他們的新帝王。
一陣風起,胡翟潔白的右耳毫無遮掩地暴露在人群目光之下。
魏鶴銘忽然停住腳步,猛地扭頭盯住一個大臣,“你那是什么眼神?”
他的面色太過陰鷙,嚇得那名大臣微微后退一步,結巴道:“臣……”
“洛大人,去年朝廷給普舟發的三百供糧,你私自吞了五十,放在自家谷倉里,八月酷暑足足爛了一半。你趁著夜晚偷偷倒在河道里,還叫住在附近的百姓替你挨了板子。”
“今年你學聰明了,只吞了三十。私占供糧,欺上瞞下,推諉罪狀,”魏鶴銘慢慢走近,毫不留情地冷聲吐出兩字:“該死。”
那大臣嚇得立刻跪倒在地,連連磕頭:“皇上饒命!”
堂堂一個伺郎,身為男子,耳朵上竟點著守宮砂,他方才不過是多看了兩眼,實感鄙夷,怎能料到一下子便被魏鶴銘抓住了?
魏鶴銘懶得同他廢話,左手一揚,便有兩名侍衛將他拖了下去。
恭賀聲、討好聲全部消失,人群像是一瞬間被投入了深水中,安靜得再無任何聲響。
他們開始初步認識到,這位溫和謙恭了二十多年的太子殿下,恐怕會建立起一個更加鐵血堅硬的王朝。
幾層人群后,江奕涵玉袍緩帶,瞳孔驟縮,緊緊盯在胡翟耳垂那抹殷紅之上,額頭青筋直跳。
他沒空去理會人群中的混亂,緩緩扭頭,與階梯另一側的穆鋒對視。
他一動未動,穆鋒卻很快輕微地點了點頭。
——動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