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中掛滿的白綾還未拆下，四皇子魏徹又被作罪臣處死，李成祥吞金自殺，倫士閣同時迎來了一輪血風腥雨。
十二月初五，朝野中所有大臣公侯按著規矩上表勸進，由魏鶴銘親自批閱應納后，禮部便開始著手準備這場全漢盛最盛大的典禮。
改朝換代，天涼入冬，原來只需短短一個秋末。
沒有的閑情去傷春悲秋，如今宮中最重要的事便是登基大典，光是看尚衣坊將金黃袞服送來七回卻每次都被退回重改，便能意識到茲事體大。
一件萬分金貴的衣袍，玉藻、尺寸、圖樣、走線、大帶，每部分都要經過重重檢驗，稍有不合心意，魏鶴銘便讓打回去重制。
若問胡翟為什么記得這么清楚，那是因為每次都是他伺候著穿的。
魏鶴銘似乎格外喜歡用這種小事來折磨他，甚至有次同一個大臣形容他“婉婉有儀”、“賢內助”，全是些贊美姑娘的詞。
他只能咬著牙不抬頭。
袞服一層又一層，繁瑣不說，每件擺飾的位置也都有詳細要求，往往一次穿下來他自己已經出了全身的汗，再聽到尚衣坊的人來，心里要嘆口長氣。
好在，回東風府的機會來得很快。
自魏華薨逝，后宮許多娘娘嬪妃們請求出宮為其守陵，還有幾個干脆出家為尼，下半輩子青燈古佛，洗祛紅塵。
只有蔣氏一直沒有走，她要見魏鶴銘。
十二月六日下午，天色陰沉，冷風陣陣。魏鶴銘第八回將袞服打回去，面色很不耐煩地叫石珉去備轎，去赴蔣氏的約。
他誰都沒帶，孤身前往，臨走前拿手背蹭了蹭胡翟的臉頰，“會乖乖等我吧？”
胡翟被他的手涼了一下，仍然很順從地點頭，眼角那顆紅色的小痣變得鮮活。
魏鶴銘發現自己同這小啞巴待得越久，反而越有些飲鴆止渴，一晚上不見便想，恨不得讓他直接搬進自己的寢宮。
但是還不行。倫士閣那群跳蚤般的余孽還未清干凈，他可不愿這小啞巴變成個活靶子。
“叫御醫坊給熬點補身子的藥來。”
魏鶴銘收回不知不覺撫弄上他濃密睫毛的手指，深深看一眼他泛著紅絲的眼白，轉身利落地披上大氅，大步朝門外走去。
等親眼看到轎子拐彎朝西去，胡翟立馬沖回房間，拿出那塊雕刻著兇狠四爪蟒的木牌，頭也不回地朝殿外跑。
他已經忍得受不住了，夜夜擔憂。
見了世子，他一定要拜托他結束這一切。只要逃離出這個罪惡的籠子，他們無論去哪兒都可以在一起，何必忍受這樣的苦楚？
守門的人換了，胡翟拿出牌子后，兩人對視一眼，將他放了出去。
帶著這塊牌子，他便是一人之下的地位，在宮中沒人能攔他。
他循著原路，從御花園繞過去，途中發現滿池腥氣濃重的鱷魚都不見了。
它們就同魏徹一樣，從這宮中蒸發了。
東風府門前原先沿墻生著一叢叢花草，如今也全都凋敝，顯得頗有些荒涼。
胡翟想也不想地跑向東廂，甫一推門，整個人都僵住了。
床榻上的男人瘦了一些，仍然俊美無儔。他聽到聲響便將手中的書冊合上，目光抬起。
這屋里還有第三個人。那女子理理裙擺，站起身來，神態羞澀地喚他：“小翟。”
上一秒，她的手還搭在江奕涵右腿上，是個非常親昵而溫柔的姿勢。
胡翟沒有回答，視線很是茫然地在兩人中間打了個轉。
江奕涵一看便知道他在想什么，開口道：“小秋，你先走吧。”
顧秋點了點頭，臉頰兩側泛著紅，把針灸用的銀針全都收在木盒中，匆匆告辭了。
等到木門合上，江奕涵撐起些身子，含笑道：“怎么過來的？”
胡翟沒答話。
“顧安今日出宮了，所以小秋來為我針灸。”江奕涵抬手拍拍床邊，讓他靠近些，“又是偷偷跑出來的？”
胡翟順從地走近，還沒等說話，看到他腿上細密的針眼，眼淚便刷地流出來了。
視線模模糊糊，胡翟難過得聲音都變了調：“世子，我們走好不好……我們現在就逃走好不好？”
他像個一直乖乖等待的孩子，猛然發現苦旅太長，而想要的糖果罐又太遠。
一只溫暖的手掌將他拉住，他不由自主地彎身，緊接著便被容納進結實的臂膀中，鼻尖陷入熟悉的白檀香氣，又染了淡淡的苦藥味。
江奕涵什么也沒說，靜靜撫著他的背，直到他的哭泣停止，只剩下不時的抽噎。
恍惚間那個團子一樣的小胡翟還在自己懷里，傻乎乎地撒嬌耍賴，眼下又拿胳膊攬著他不肯撒手，眼淚把他衣襟全都打濕了。
他該有多害怕？先是看到魏華死掉，不過三兩天便又親眼見了魏鶴銘與魏徹血腥的對峙，這些日子不得不棲棲遑遑地在東宮里演個小啞巴……
自姐姐走后那段時間他便發現了，胡翟在外人面前總是裹著一層冷硬的殼，實則內里仍然柔軟無比。
他在，便是替了那張保護層。他不在，胡翟也足夠堅韌。
不知不覺，這個小崽兒成長了太多太多。
“好，”江奕涵心里酸痛，沉聲道，“逃走。”
他安撫的動作仍然輕緩，胡翟抬起頭來吸了吸鼻子看著江奕涵。半晌，怔怔地問：“真的？”
江奕涵點頭。
這些日子他也一直無法安寢，噩夢不斷，常常在半夜驚醒，滿頭的冷汗。
夢里時而是胡翟被人發現會說話，時而是暴露了身份，時而是被魏鶴銘強迫著做些不堪之事……
對胡翟來說，他的復仇已經結束，不應陪著自己一起痛苦。
他沉思了一會，低聲道：“登基大典時，我設計一場戲，暗里安排青鬼走水路送你去南州。到了那里，衣食無憂，你也不必再裝啞巴了。”
江奕涵用指尖為他理理哭亂的鬢角，“等父皇出來，塹北兩部能整合之時，我便去找你。”
他這樣輕描淡寫的三言兩語，好像在路邊隨意擇片樹葉那般簡單。背后要動用的人脈、物力和等待，都輕飄飄得不值一提。
胡翟清楚地意識到自己又犯孩子氣了。他總習慣了在世子面前撒嬌耍賴，做事說話總是管頭不顧尾。
明明在東宮這么些日子都忍耐過來了，可一見到世子就忍不住洶涌的淚意。
他想的簡單，復仇結束，兩個人無牽無掛，逃出宮去攜手走天涯，恩恩愛愛直到烏發霜白。
他忘記了世子身上的使命，忘記了他原是塹北的王，忘記了世子的爹還被囚在宮中……
忘記了，世子還未亮出宏圖霸業的刀鋒。
“我曾對胡晏兄發誓，決不讓你同喪家之犬般逃出皇宮，而是能堂堂正正地走出向天門，親口告訴所有人，你就是胡烈的兒子，是胡地的王。”
江奕涵眼神柔和，出口的話卻擲地有聲。他正處于青年的過渡期，眼角眉梢暗藏鋒芒，“但要我再看你這般痛苦……”
他搖了搖頭。
比起同甘苦，他更愿看到胡翟平安喜樂。
話音剛落，江奕涵頸側忽然一痛，是被某人用六成的力氣咬了一口。
“世子，”胡翟睫毛上還掛著一點水珠，故作兇惡地磨磨兩排小白牙，“就這么隨便讓我離開的話，我可能真會聽話地走，然后再也不見你了。”
“不見我？”江奕涵目光微寒，攬在他腰上的胳臂警告般收緊。
胡翟的膽子一直是隨著年齡不斷增長：“那我去了南州之后，世子找不到我怎么辦？”
“不會。”江奕涵斬釘截鐵，“哪怕你跑到天涯海角，我都能找到你。”
在胡翟的引導下，對話方向越走越歪，“那要是我貪圖富貴，跟著腰纏萬貫的大財主大老爺跑了，被他們一直藏在府里呢？”
江奕涵回視著他，忽然展出一個非常好看的笑容，目光瀲滟，好似春日里萬枝花開。
他輕聲說：“那我便在整個漢盛高金懸賞，叫各路的殺手刺客都去尋你，如何？”
胡翟被他皮笑肉不笑地盯著，忍不住打了個寒顫，撇撇嘴，“真兇，我哪兒都不去啦。”
“南州呢？”
胡翟搖搖頭，“算了，比起那里，我更想和世子待在一起，多少還能為世子做點事。”
江奕涵的手指從他臉上輕輕拂過，與他接了一個清淺的吻，“小翟，你不必為了我……”
“才不是呢，”胡翟眼睛亮亮地打斷，頰邊的小梨渦格外可愛，“我是為自己高興，那句話怎么說，千金難買我樂意！”
江奕涵一笑，轉而沉默半晌，“再等一陣子，小翟，很快……很快就能讓你回到我身邊了。”
胡翟用力點頭，親親他干凈的下巴，將兩人的手指交叉在一起玩。
兩人又親昵了好一陣子，這回胡翟學聰明了，掐著晚膳的時間點早早便往回趕。
阿冉和阿碧一直將他送到門口。不料胡翟才踏出門檻一步，兩名親宮衛便像地底鉆出的鬼魅般走上前來，一左一右，強行將他半拉半拽地扯上了轎輦。
“伺郎大人，皇上已等候多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