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云中偶爾穿過一道青紫閃電,天邊悶雷滾滾作響,仿若震得整個塵世都在晃蕩。
御醫、大臣、娘娘……最先聽到消息的這一撥人從宮中各處涌向煌龍殿。
殿前石階上已經立了不少人,有人面露擔憂,有的目光猜度,更多則是百無聊賴地等待里面那位的死訊。
階上,一名扎著雙髻的丫鬟跪在地上,怯聲稟告魏鶴銘:“五皇子,五皇子喂完藥后就匆匆離開了,奴婢進去看的時候,皇上嘴里吐了好些白沫……”
胡翟立在最高一階上,越過魏鶴銘肩頭,茫然地垂眼看著下面幾十顆微微搖動的頭頂,身后的殿門內一陣陣傳出御醫焦急的吩咐聲。
他看夠了這群密密麻麻的人,隨即抬眼遠望著這座心臟之城遠處的山峰,仿佛已經脫離了眼下的情境。
胡翟忽然冒出個沒頭沒腦的想法:山水總歸要比麻木的人好看一些的。
不知這樣過去了多久,身后的喧鬧終于安靜下來。
幾名御醫步出殿門,表情一個比一個難看。領頭的潘御醫對魏鶴銘搖了搖頭,沉聲道:“皇上還有話對您說。”
魏鶴銘緊緊閉了一下充血的雙眼。
只有一瞬,他很快便恢復了常有的鎮定,大步走入殿門中。
所有侍候的宮人都跪倒在地,龍床上半躺的男人在燈燭照亮下竟顯得頗有幾分容光煥發。
魏鶴銘將所有人都屏退,只留胡翟候在門外,一步步走向了那張奢華的床榻。
魏華這些日子來被折騰得脫了人形,頭發稀疏,萎縮的眼眶中含著兩枚渾濁的眼珠,只有一邊耳朵,嘴唇透出詭異的淡紫。
即便如此,他還是提前換好了生前最常穿的那件龍袍,金龍盤織,尊貴無比。
只是兜在他空有一把骨頭的身子上,實在顯得太過松垮。
見到魏鶴銘走近,他很是輕松地笑了一笑。
“銘兒,”他啞聲說,“坐過來。”
魏鶴銘依言坐到他身邊,知道他分明已是回光返照,眼淚不知不覺地涌出來,“父皇,徹兒他……”
“銘兒,立王的圣旨就藏在煌龍殿牌匾后。父皇沒時間了,你替父皇報仇吧。”他疲弱地笑了笑,眼神有些飄忽,“這樣,便也可拔除你前路上最大的一個障礙。”
魏鶴銘的心重重一墜,“父皇,你在說什么?”
“骯臟的吸血蜱,他黏在你身上,還真以為自己能成個東西……”魏華呵呵一笑,繼而猛地喘了口氣,“除了他,也可以一并除掉倫士閣那群爛東西。銘兒,拋卻初心,帝王始成。這條路不能回頭,眼前只有一把刀,握住,殺下去,你能成。一刻心軟,你就會成了別人的墊腳石。”
他的手還被魏華虛虛攥著,卻已經愕然得說不出話來。
魏華說過這些話,面上顯出疲態,眼皮也微微垂下了。
魏鶴銘已經來不及再糾纏上個話題,只緊緊扯住他的手,長久被埋在心底的問題脫口而出:“父皇,母后與楊舒語有什么關系,她究竟又是怎么死的——你告訴我,你告訴我!”
他太著急了,甚至沒發現自己渾身都在抖。
“……是的,是的。這事我也要同你說,說了才能走得干凈,你母后,”魏華瞪了瞪眼睛,喃喃道,“繆繆,我我的確對不起她……”
人之將死,其言也善。
“她長得同舒語那般像,鵝蛋臉,杏仁眼,一笑起來右邊有個小小的酒窩,那么那么像。”
魏華回憶著,又忍不住笑了笑,“那年選秀,她正是雙八芳華,從花間穿過,側眸一笑,我立刻便說,她就是我的皇后。”
“那時我多盼著她給我生一個同舒語相像的女兒啊,盼到甚至能去求神佛。于是我逮到機會便沒日沒夜地與她交合,就連她的,她的月事期間也未放過。我有時會將她當作舒語,她似乎還哭過許多次。”
“她起初還會大叫,還會打我,后來就隨我擺弄……”魏華身體猛地痙攣了一下,眼睛瞪得十分恐怖,“有一日,她那處忽然流了許多許多的血,將被褥全染紅了。御醫起初說她病了,過了幾天,又同我說她懷孕了,卻可能因為那病流掉。”
魏鶴銘也在微微痙攣。他渾身涼得像淋了一場寒冬的刺骨冰雨,只緊緊盯著那兩片逐漸變紫的唇瓣。
他親耳聽著,幾十年前父皇在這件屋子中犯下的罪過。
“繆繆生你那天也下了好大的雨。她痛瘋了,拼命地嘶喊,口角都全撕裂……后來產婆叫我進去,又是那么多的血,肚子上,腿上……我看到你是個男孩,卻失望得要發瘋。”
“她流了那么多的血,卻死死地拽住我,怎么也拉不開,瘋狂地要我保證即刻便立你為太子,順利登上皇位,否則便會生生世世地糾纏我。”
這個年過半百,手段雷厲風行,一度叱咤漢盛的男人,如今竟發抖得像個做錯事的稚兒,老淚縱橫在溝壑面頰上,顯得極度可悲。
“所以,父皇立我為太子只是因為心里有鬼,只是害怕母后的威脅!”魏鶴銘不敢置信般連連搖頭,“不是因為您愛她,不是因為您珍惜母后到無法自抑,不是你曾說的有那么多美好過去……”
魏華流著淚笑了。
“我承認自己是畜牲。除了在床上將她與舒語弄混時,我從沒愛過她。”
魏鶴銘感覺到自己的胃在陣陣翻涌,有什么頂住了喉嚨,讓他眩暈又惡心。
“銘兒,父皇最后拜托你一件事。”魏華的眼睛慢慢眨動著,已經全然沒了力氣,聲音也細若游絲,胸腔里傳出破風箱般的粗喘。
魏鶴銘不得不湊近一些,這才聽到了后半句話,“……將我同……舒語一起,埋在皇陵中罷。”
說完這句話,魏華終于像是被抽干了所有的生氣,呼吸變得越來越淺,直至完全停止。
魏鶴銘僵硬地起身來,不敢置信地看著龍床上這個干癟無力、頭皮凹凸、只有一邊耳朵的丑陋老頭,足足半刻,終于無法忍耐地撲在旁邊的碎瓷玉瓶上,哇地一聲吐了出來。
骯臟,惡心,黏膩的感覺讓他頭皮發麻。
甚至連最初那濃濃的悲傷與憤懣之情都已經察覺不出了。
他被魏華編織出的甜蜜夢境兜騙了足足二十多年,他曾以為父母相愛,他曾以為與魏徹兄友弟恭,他曾以為獨受父皇青睞,如今隨著魏華死去,一切夢境支離破碎,這才終于窺見下面的濃厚的血污與腐臭。
他尊敬父皇,他追念母后,他包容魏徹,他拼了全力想做一個正道君王。
現在看來,他整個的二十年好像不過是個徹頭徹尾的笑話。
魏鶴銘將價值連城的瓷瓶棄至一旁,無力地拿雙臂撐住桌子,一向繃直的脊背都崩塌下來,呼吸粗重滾燙。
胡翟面色蒼白地從門旁退開,剛繞出回廊,迎面便撞上了石珉探究的眼神。
他身后陰仄的回廊里,還立著弓背塌肩的劉公公。
胡翟渾身微微一悚,好在石珉也沒工夫糾結這些,張口便問:“皇上……?”
胡翟沉默地點了點頭,作出肚子不適的樣子急急踱出了殿門。
他揚起如玉般白凈的面頰,平靜地凝視著墨黑天色。
有濕潤的水點落下來,順著眼角滑落。
遲來的復仇,雖然并非他親手血刃仇敵,卻足以撫慰地下幾百哀魂。
“天子——駕崩——”
時隔半年,隨著劉公公高亮的一聲唱喪,連綿的鐘磬終于再次震響了整個皇宮,秋風瑟瑟,宣告著一整個屬于魏華的王朝結束。
自大喪之日后,鐘州內各寺廟、觀府都要鳴鐘足足三萬次,可想而知又是多大的陣勢。
階下密密麻麻的人群全都跪倒在地,悲痛欲絕的哭聲逐漸起勢,連成一片嗡嗡作響的海。
皇子們哭自己的父皇,后宮的娘娘妃子哭自己的未來,大臣們則哭一朝天子一朝臣,所有的一切都要重新歸零。
胡翟也只得撩起袍子,跟著慢慢跪下。他今日穿的朱紅伺郎袍,灼目地杵在人群中,簡直是一個絕妙的諷刺。
有人生前作孽多端,卻死得驚天動地,肉身可以安睡墓陵;有的人無辜受死,連一撮骨灰都留不下,身首分離。
禮部的人要負責大殮,魏鶴銘踱步走出殿內,一雙眼睛仍然充血發紅,神態卻已恢復平靜。
石珉跟在他身后,小心翼翼地開口:“殿下,五皇子暫時扣押在典獄司,你是……”
魏鶴銘聽著層層回蕩的鐘聲,微微擰了眉頭,半晌才淡淡地說:“放他走。”
石珉急了:“殿下!”
“安撫好娘娘,先將他轉到別的院子,派兩個人把守。”
魏鶴銘閉了閉眼,“再召厲鐵、魏晟、李成祥,還有尚書長、禮部長、欽天監長,半刻后到議事廳去論事。”
石珉欲言又止,最終還是閉了嘴,點點頭,迅速地轉身去吩咐。
今日將是個不眠之夜。魏鶴銘單手將仍舊跪在地上的胡翟拉起來,聲音里帶著明顯的喑啞,“不必你陪了,先回東宮等著吧。”
他的掌心冰冷僵硬,很快便抽了回去。
等胡翟緩緩點過頭,魏鶴銘便負手一步步離去。
陰沉天地間,他挺拔的身形像一把出鞘利刃,沒有太多時間用來悲傷,他不得不即刻背負著黑暗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