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三十一日，漢盛的天從清晨開始就壓得沉甸甸，淡黑一片。

胡翟照例候在煌龍殿廊下時，兩位掃灑的嬤嬤從旁走過，小聲地討論：“那么今兒不能刮痧啰？”

“當然不行，寒氣要入身的。”

兩人漸行漸遠，胡翟望著她們背影，神思飄忽地想到了江奕涵。

秋冬季的連綿雨雪天對世子膝蓋是最為致命的，出門總要常常攜著暖爐才行。

府里的紅花和艾葉還夠嗎，今日會不會痛呢……

才想了一會胡翟便強迫自己停下思路。

真是瞎操心。想必顧安一定會抽空去趟府里，他的手法不比自己專業多了？

一陣帶著濕寒氣的颼颼冷風吹過，胡翟鼻子癢癢的，一低頭便打了個噴嚏，忍不住把脖子往毛茸茸的狐圍里縮了縮。

他今天穿了一身嶄新的衣袍，從褻衣到羅襪，全是魏鶴銘叫尚衣坊的人親自來量了他尺寸去做的。

量的時候魏鶴銘就坐在一旁看著，慢悠悠地品茗。

等一群人浩浩蕩蕩地走了，他才合上茶盞，眼里有種志在必得的神色，“你不傻，要仔仔細細看清楚了，誰更適合做主人。”

胡翟感覺莫名其妙。

魏鶴銘不是心血來潮地給他做衣服，而是因為今日設有一場盛宴，專門迎接從戎羌來的商客，他作為伺郎也需要陪在身邊，自然不能給漢盛皇室丟了臉面。

照料完魏華，魏鶴銘仍舊回東宮處理了好幾個時辰的折子，中午時分才換了一身絳紫衣袍，錦線勾絲，兇狠的四爪蟒盤桓袖口，尊貴如天神般，睥睨四野。

不必他吩咐，胡翟走過去兩下給他系好了腰帶。

一道炙熱的目光落在頭頂，魏鶴銘伸指勾起他的下巴，眼中隱匿鋒芒，含著一抹笑說：“明白不明白，塹與戎羌的商道如今也要落入漢盛之手了？”

如今塹北王沒落，四季關以北的一切由周紀岑所掌控，不出兩月，輕而易舉便將最主要的幾條商道拿捏在掌中。

對于他來說，這不過是將本來屬于自己的東西拿回來罷了。

或者說，對于整個漢盛來說都是如此，只不過他是一個掌控者，施令者。

胡翟被迫抬頭和他對視，心里沒來由地有些討厭對方這幅樣子，扭頭擺脫了他，規規矩矩地退后兩步，保持了一個安全距離。

恣意的掠奪、占有，他能從對方的眼中讀出這些隱藏信息。

魏鶴銘也不在意，低頭對著銅鏡撣了撣肩頭的褶皺，忽然道：“本宮這幾天想了想，本宮因著你是啞巴便毫無忌憚，竟有好些秘密都給你聽去了。”

胡翟一驚。

“平出于公,公出于道。只有我說你聽，這樣不太公平吧？”

他扭過頭，眉尾挑起，一副真要聽聽胡翟意見的樣子。

胡翟騎虎難下，心里懸著，只得點了點頭。

“這幾日挑一天，你也給本宮講講你家里的事，你從哪兒來，為什么會入宮，從出生到現在，一一詳盡地告訴我。”

他邊說邊靠近，逼得胡翟不斷后退，直到背抵上了墻才堪堪止住。

原來是說這種事！胡翟終于松了一口氣，遲來地有些惱火。說話就說話，這人為什么總是要湊這么近呢？他又不是耳朵不好使。

或許是他表情中流露出了疑惑的氣息，魏鶴銘頓了頓，很坦然地解釋說：“我不喜歡在眼皮底下有不知道的事。”

更令他不爽的是，潛意識一直提醒他，江奕涵一直比他更了解小伺郎。

“嗯？”

胡翟無聲地嘆了口氣，乖乖點頭。

晌午的日頭終于掙破了濃稠的黑云，顯出幾絲蒼白無力的光，在天地間落了些暗色，到了傍晚又沉下來。

這場雨還能下嗎？胡翟跟著魏鶴銘走入桂祥大殿時，有些分神地想著。

殿內已經點滿了高高明燭，石珉在旁邊不屑地切了一聲，“糊弄這些邊疆莽夫罷了，還用得著這么大陣仗。”

胡翟擰了擰眉，果然看到賓客席上大刀闊斧坐著幾名蒼髯如戟的雄壯男子，正大快朵頤地吃著面前菜品。

一群穿著薄紗的舞女被嚇得不輕，個個站在殿角不敢言語。

“喲，”有人先看到了魏鶴銘，抬起頭隨意地招呼一聲，“太子大人來了。”

他雙頰帶著常年烈風吹出的紅，口音濃重，聽起來不倫不類，活像在青樓里調笑妓子。

“大膽！”

石珉脫口便是這一句，手里的兵刃已出鞘，寒光微閃。

魏鶴銘不動聲色地阻了一下，溫和笑著大走上前伸出手，“久聞格爾大人之名。”

那人拖長腔調哦了一聲，隨意甩了甩剛沾過腥膻肉類的油手，一把攥上去：“你們漢人就恁愛演這些事兒。”

那只修長干凈的手被抓到微微發紅，胡翟看著都忍不住皺眉。

戎羌族與他們胡族距離相近，都以游牧為主，卻甚少往來。戎羌人大膽、粗魯、血腥，茹毛飲血，極度缺糧時甚至會吞食老人的肉。

他們像一群瘋狂的雜草，在漢盛中部的最北端恣意生長，沒有任何正常人愿意挨近。

魏鶴銘的笑意絲毫沒有減少，自然地松了手便走到上席。

兩旁的侍女連忙端上熏過香的溫水為他凈手。

胡翟走得稍慢一些，清清楚楚聽到那男人不屑地罵了一句娘們兒，其他人也跟著不懷好意地笑起來。

石珉剛命下人端上菜品和美酒，格爾便粗獷地沉聲道：“我們可不喝漢人的貓尿，自釀的烈原酒，不知你們鐘州人受不受得了？”

說著，他便從身后拿出了好幾壇酒。

這是有備而來。

如今鐘州是處于被動地位的那個，戎羌三面環山，礦石豐富，易守不易攻，若是他們不愿做，商道之事固然成不了。

生意桌上的酒能代表一切。魏鶴銘只頓了一秒，便頷首道：“榮幸至極。”

那封泥才開，濃烈的燒酒味便鉆入鼻腔。胡翟給他斟酒，濃白的泡沫之夏，酒液清白無色，仿佛一杯淡水。

魏鶴銘舉杯相飲，不過才一口，搭在桌上的左手便攥緊了。

有他伺候，石珉便暫退到下席，滿臉的陰霾。

機會已經近在眼前，胡翟袖子里藏的小瓷瓶似乎變得燙手起來。

他不動聲色地將手指探入袖中，悄悄拔開了塞子。

就算在這暈了……也可以說是醉倒的。

“小翟，”魏鶴銘微微偏頭，低聲道，“剝一個橘子。”

胡翟被猛然叫到名字，頓時嚇得一驚，心臟猛跳，瓷瓶險些掉到地上，好些粉末灑在了袖子里。

他平定心緒，伸手去拿了一只橘子，利落地剝完，不著痕跡地掰出兩瓣放進魏鶴銘酒杯中，酒上那些泡沫很快便消失了。

他知道這樣不會漲腹。

等魏鶴銘再回過頭去逢場作戲，胡翟才發現自己已經出了好些冷汗。

那個一直糾結不定的問題似乎又逮到他這個虛弱的時刻，見縫插針地質問：你當真要做嗎？

他的答案是，要做。

那么多條人命，讓他失去的不只是父母族人，還有一方能棲息的土地，噩夢纏身了足足半年之久。

而始作俑者沒有哪怕一絲的愧疚，盡享榮華富貴。

酒宴過半，格爾已經吃飽喝足，這才兜夠了圈子，正兒八經地說：“說實話，塹北王給我們一年四十多的凈利潤，你們的條件，的確沒什么吸引力。”

“是，”魏鶴銘已經快飲盡一壇烈酒，眼神卻明亮得嚇人，“您是明白人，應該看得出塹北以后的走向，否則就不會千里跋涉到此地與我討論。”

他這是打開了天窗說亮話。

格爾仰頭哈哈大笑，不住點頭，大手一伸，直接抓起酒壇牛飲，最后碰地一聲砸回桌上，起身便走。

這是成了。

一群人走后，魏鶴銘仍舊坐在那里沒動，似乎是長長出了口氣。

胡翟看了看殿中的時漏，已經快到晚膳結束的點了。

“殿下！”石珉著急地跑上前來。

魏鶴銘一抬頭，嘴唇殷紅得嚇人，面色卻很蒼白，發如鴉羽。他簡短道：“沒事。”

石珉很著急：“殿下，你先回宮休息吧，今日就不去皇上那了。”

“那怎么行，”魏鶴銘呼吸粗重地瞥了他一眼，“只是有些頭暈，緩一緩。”

胡翟沒有上前，站在原地緊攥著汗濕的掌心。他都沒工夫去管魏鶴銘還好不好，只是萬分焦慮地再次盯了一眼時漏。

一個時辰……他該怎么拖住一整個時辰？

天色越來越黑了，幾乎整片壓在頭上，空氣濃稠得讓人呼吸不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