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翟那晚沾著床便睡了過去,第二天中午回來才發現自己的腿環竟然掉到了床底下
不過他完全沒多想,撩起袍子戴在腿上便急著趕去用膳。
雖說只是一枚小腿環,可若用心去看,戴和不戴卻還是有區別的。魏鶴銘方一看他坐下微微晃動著調整姿勢,唇邊已經帶了笑。
這么個無權無勢的小啞巴帶點防身物也是正常,他壓根沒放在眼里。
畢竟就憑他,想殺自己還差了起碼八百年修行。
用完午膳后,胡翟照例陪著他處理折子,才過了一炷香的時間,忽然感覺腹內一陣隱隱約約的疼痛,若有若無,卻很快又消失了。
不料這陣疼痛只是個預警,很快便有撕裂般的腹絞席卷而上。胡翟疼得幾乎要岔了氣,胸腹悶漲,恍恍惚惚聽到魏鶴銘說了一句“研墨”,還得強撐著走上前。
胡翟眼前疼得都出了虛影,簡直像有一把刀捅進了他腹中來回擰,手上一點力氣也沒有,拿著墨錠半天一動不動。
“怎么?”
魏鶴銘等得不耐,抬起頭來才看到胡翟滿頭滿額的冷汗,嘴唇青白得同臉融在了一處。
他猛地站起身來扶住胡翟,卻被對方沒什么力氣地推了一把。
下一秒,胡翟終于忍受不住地撐住案桌,等緩出一口氣來,干干脆脆吐了個天昏地暗。
偏殿里燃著一根梔寧香,白氣裊裊上浮,一小簇廢灰靜靜落進爐內。
胡翟睜開眼時,窗紙透出朦朧的夕光,耳邊傳來一折一折的聲音,正有人坐在他床邊翻書。
他眨了眨眼睛,感覺到嗓子里火燒火燎的刺痛,忍不住輕咳一聲。
“醒了?”那人聞聲把書合起,伸手在他額頭上試了一下,“好在沒發熱。先喝點蜂蜜水。”
魏鶴銘將他扶起身,親手把瓷杯遞到他唇邊,“溫度剛好。”
胡翟渾身沒什么力氣,只得把頭靠在他胳膊上,垂著眼小口小口地抿,睫毛微微顫著,虛弱得像只沒斷奶的小貓。
魏鶴銘隨著他喝水的速度緩慢揚起手腕,看他這副全然依賴的樣子,恍然有種淡淡的欣喜。
誰都想在一段關系中變得更加重要,他也毫不例外。
蜂蜜水甘潤清甜,很快便把喉嚨的不適壓了下去。
喂完一杯水,魏鶴銘自然而然地又從袖口拿出帕子來給他擦了擦嘴,“午膳的涼拌牛肉太生冷了,你脾胃沒受住。以后我叫御膳房注意些。”
一連串行云流水的動作下來,熟練得像做過千百遍。胡翟抓著被角,忽然覺得自己像個還在咬奶嘴的娃娃。
“你今天就先歇著吧,”魏鶴鳴起身帶著桌上那本水利書,“晚上不必去陪著了,一會有宮女過來給你送點藥粥。”
胡翟表面上只平靜地點點頭,實則心里雀躍萬分。這樣一來石珉就要替他去殿內,他便可以得了空子回府里看看世子……
他吃過藥膳粥,又休息了片刻攢足力氣,天一暗便悄悄從床上爬起了身。
夜幕四合,東宮四處點著燈,胡翟專挑光線暗淡的道路走,本是有驚無險,卻在門口被兩個穿著軟甲的親宮衛攔下了。
伺郎袍子被人送去洗了,胡翟眼下只穿了一身最普通不過的藍袍。那侍衛上上下下打量他一遍,只覺胡翟細皮嫩肉,不像是東宮里的下人,便擰眉問了一句:“干什么的?”
胡翟噎了一下,很快反應過來,從袖口中抖落一枚木牌,只見上面刻著一只兇猛張揚的四爪蟒,蟒身牢牢地盤踞在紅木上,帶著襲人的尊威。
兩名守衛一見木牌,頓時變了臉色,齊齊拱手讓開位置:“伺郎大人,請。”
胡翟從他倆中間一溜穿過,只感覺如芒在背,轉過路彎才終于松出一口氣。
那塊牌子還是第一日來時魏鶴銘親手交給他的,囑咐他一直隨身帶著,這么一看作用真是大得很。
在這兒待了快要足足三年,除去后宮,這個巨大的金絲籠他基本上無處不曉,走哪條路回府更隱秘更快,他是真有一手。
他悄悄從無燈的御花園后面穿過,層層疊疊的花草略顯枯態,影影幢幢,宛若無數干瘦的脈絡。
正當胡翟要從西側鉆出去,忽然聽到路的盡頭有窸窸窣窣的衣料摩擦聲,再有便是人的低低絮語。
不遠處,打著宮燈的小廝正簇擁著幾個人走近,胡翟趕緊貓腰躲在一叢灌木后。
草木扶疏的氣味涌入鼻腔,他從細碎的灌木縫隙中看到走在最前面的赫然是魏徹,旁邊還有一個留胡髭的官員,腰上戴著條血玉帶,看起來尤為尊貴。
他屏住呼吸,等一群人走遠了才從御花園里快步跑出。
夏季已過去,太平湖中鱷魚的腥氣都淡了些許,遠遠便能看到東風府前的兩只六角燈籠。
監守東風府的那群親宮衛早都撤走了,江奕涵如今不過是被欺壓到極致的甕中之鱉,除了兩個丫鬟外一無所有,任誰都覺得再無反擊之力。
魏鶴銘這手牌打得十分漂亮,一方面平定了各方藩國憂疑,又力道恰當地叼住了塹北這塊肥肉,只等周紀岑的勢力徹底滲入,最后將塹北吞入漢盛之口。
府門沒有關嚴,胡翟走進去的時候,阿碧正抓著一只小婁在內庭的廊下擇豆角。她聽到聲響,警覺地一抬頭,面色立刻轉驚為喜。
胡翟沖她笑,把食指豎在唇前,輕聲道:“噓,阿碧姐,世子在書房嗎?”
阿碧點了點頭,“但是有人……”
還不等她說完,胡翟轉身便朝書房快步跑去。
“哎,小翟!等等——”
胡翟現在完全顧不上別的,只一心想著快點見到江奕涵。貼著他、抱著他,哪怕什么都不做,只是靜靜在一起待上片刻也好。
少年毛躁的情思仿若一蓬蒲公英,輕輕一觸便歡欣地在晚風中四散飄舞。
書房里已經點了燈,燈光透過勾描蘭花的窗紙透出來,離得近了才能聽到隱隱的說話聲。
“……此事風險極低,且都說他現在是太子身邊的紅人,眼下我們稍加利用便可成事。”
胡翟堪堪止住直接去推門的手,這才意識到府里是來了客人。
那個陌生粗噶的聲音說完這番話后,書房里沉默了一會,緊接著便響起了那個他日思夜想的聲音,好似青玉流川,通透地直入心扉。
“一定有別的方法,我不愿意他去冒這個險。”
那人語氣有些急了,“哪個更重要?世子,兒女情長難免英雄氣短,想想公主……”
那人像被猛地噎了一下,自己先生生哽住話頭。
胡翟才聽過這么幾句,心里已經模模糊糊明白了兩人討論的這個“他”是誰。
他心里一動,毫不猶豫地將門推開了。
走了這一個月,連書房中的陳設都略有變化。燭光柔和,桌案后的人仍舊劍眉星目,眸若深潭,甫一轉過頭來,立刻訝異地站起身,“小翟?”
穆鋒的視線也跟過來,隨后便微微擰住了眉頭。
世子那樣淡淡的笑意,強壓著欣喜,仿佛在無聲地說:想我了嗎?我也想你……
胡翟扶著門框,兩人相隔不過十步遠,他有滿心積攢的話想要說,熱流一拱一拱地在身體里流竄,激動得都想哭了。
他深吸一口氣,努力平定情緒,結結巴巴地說:“我……我可以幫忙的。”
兩人飛快地對視一眼,穆鋒分明看出了江奕涵的示意,還是執著地扭頭問他:“魏鶴銘每日早晚都會去煌龍殿親自給魏華問安、喂藥,對不對?”
胡翟毫不猶豫地點了點頭。
就算再忙,魏鶴銘也會嚴格遵行早晚一問安的規矩。
“需要你做的很簡單,下個月末,只要在用完晚膳后將魏鶴銘拖住就可以,起碼半個時辰。”穆鋒眼里閃著灼灼的復仇血色,“魏華積惡滅身,天不愿收他,自有人收。”
“遠賀。”江奕涵平靜地打斷他,面色略含警告意味,“時候不早了,咱們下次再談。”
他定定地俯視了胡翟半晌,邁步離開。走出去幾步又回頭警告:“你若是偷跑出來的,最好早點回去。”
胡翟點了點頭。
阿碧貼心地又將門為他倆關上,隔出一室寂靜。
江奕涵方才還冷肅的面孔逐漸慢慢融化,眼角眉梢都帶上了柔和笑意。
他才剛示意性地伸出一只手來,胡翟便想也不想地直接撲了上去,邊像小狗般貪婪地嗅他身上的白檀香,邊一連串地小聲叫:“世子世子世子世子……”
“嗯。”江奕涵答應了一聲,手順著他腰線往下滑,捏捏那些軟肉,“胖了。”
胡翟沒理他這句話,轉而小心翼翼道:“世子,方才穆鋒說的那些,我能做到的。”
“會有別的辦法。”江奕涵默了默,眸色微沉,顯然不太想再繼續這個話題。
“我想做,為了自己。”胡翟慢慢拉住他的手,神色很認真,“我去東宮的目的不就是這個嗎?我可以做到的。好不好?”
江奕涵盯著他,半晌,輕輕點了點頭。
胡翟每天和魏鶴銘在一處,對朝野上的傳聞一無所知。穆鋒方才說“太子身邊的紅人”還算好聽的,那群整日與太子黨相對的大臣們連“穢亂宮闈”、“藍顏禍水”一類話都說得出口。
如今魏華只是躺在病榻上拖延,朝中大臣們一個個精明如黃鼠,早就急著找好下家,其中主分三派。
第一派便是太子黨羽,魏鶴銘剛出生就被立為儲君,一直深受魏華照拂,理所應當應該坐上皇位。
第二派便是近來愈進愈猛的五皇子黨,不知背后是誰在操縱,勢力明顯不可小覷。
第三派人支持二皇子魏晟上位,可惜此人整日沉迷于排兵作戰,對皇位也是一副無所謂的態度,因此支持人數最少。
不過第三派其中也有許多大臣只為了避一二派鋒芒,借故畏縮在后罷了。
江奕涵收回神思,從一旁的書柜中拉出暗格,摸到一枚小瓷瓶遞給他,“遇水則化,劑量大概夠暈一個時辰。但是必須注意安全,一旦發現任何不對,立刻停止,明白嗎?”
胡翟珍重地收好小瓷瓶,用力點頭。
話題太過沉重,江奕涵熟稔地在他頰邊掐了一下,“看來魏鶴銘對你的確不錯。”
那處笑起來有一個小小的窩,顯得胡翟像小孩子。
一個月不見,胡翟把之前跟他受苦掉下去的肉全長回來了。還是長個子的時候,營養跟上之后明顯又躥了些。
可這些變化他都看不見,不知道。
江奕涵抿緊唇,忽然用手抬起他的臉端詳一陣,狠狠吻了下去。
實在太兇了,像野獸拿利齒掠奪自己的獵物。察覺到胡翟嚇得微微一縮,他這才緩和下來,抱歉似的輕輕舔舐過那兩片嘴唇。
情到濃深處,一吻不過是點綴。好在江奕涵及時松開了慢慢變軟的胡翟,摟住他的腰,目光有點嚴肅,“生病了?嘴里怎么有藥味?”
胡翟本來還迷得七葷八素的,一聽這話就逐漸開始妄圖從江奕涵懷里逃跑,卻被他早有預料地緊緊錮住,動彈不得。
“吃生牛肉吃壞了,”胡翟很有自知之明地放棄抵抗,轉而換了一種方式,嗓音里帶了點委屈巴巴的意思,“世子,別,肚子還疼呢。”
聞言,江奕涵果然立刻松了胳膊,叫他坐到床上去,搓熱了掌心給他揉。
胡翟躺在床上舒服地伸腿伸腳,手指有一下沒一下地勾江奕涵腰帶,“世子,我有點不想回東宮了。”
江奕涵正耐心地給他揉肚子,聞言微微一頓,不著痕跡地說:“怎么?錦衣玉食的,不比在東風府舒服多了。”
“舒服什么呀,我都快得相思病了。”胡翟扁了扁嘴,“從睜眼就想你,想到睡覺,然后做夢也全是你,再睜眼還是想你,如此循環往復,無窮盡也。”
“漂亮話學得不錯,”江奕涵勾唇一笑,“肚子不疼了?”
他說著便伸手去撓胡翟的癢癢肉,一撓一個準,直把胡翟笑得滿床亂滾著躲,一開始還能故作可憐態求他,到最后直接連氣都喘不上來了。
兩個人正在床上鬧得起勁,耳邊忽然傳來一道涼涼的聲音:“你們在做什么?”
胡翟正蜷著腿抵抗江奕涵,頓時完全僵住了。他慢慢扭頭看去,魏鶴銘正負手立在門旁,身后一左一右跪著面色蒼白的阿碧和阿冉。
“江奕涵,”魏鶴銘走近,目光晦暗,一個字一個字清晰地咬出來,“可否告訴本宮,你在和本宮的伺郎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