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疏草木中有低低的蟲鳴聲,月色靜謐如一層綢緞,悄然飄落兩人身上。
“……那個,笛兒呢?”胡翟的聲音憋在他背后,悶悶的。
“不是在這嗎,”江奕涵聽明白了,卻有意作弄他,在他手背上彈了彈:“抱著我。”
胡翟一下子收了手,秀眉緊擰:“世子昨晚可不是這樣叫我的!”
“昨晚?怎么叫的?”
江奕涵懶洋洋地垂著眼,整個人顯得舒愜,剛要再倒一杯酒,杯口卻被胡翟拿手罩住了。
少年的雙眼清澈見底,明明白白寫著薄怒:“世子!”
倒是新鮮。在他面前,胡翟一直是軟趴趴的像軟糯團子般沒什么脾氣,一戳一動彈。
“嗯?”江奕涵撐著下頷,漫不經心地看他,“昨晚我喝醉了,不記得。”
胡翟編貝似的牙緊咬住下唇,面上又委屈又氣憤,就在江奕涵以為他要發火時,胡翟忽然像只被扎破的皮球般泄了氣,蔫蔫地耷拉著肩膀說:“世子要是喜歡那個笛兒,就娶她為妻吧。”
這回輪到江奕涵怔住,怎么話題就轉到娶妻上了?他叫的舞姬又不是昨日那個細作,不過為了掩人耳目,方便離場罷了。
“我娶了她,小翟要把她當江夫人侍奉嗎?”
江奕涵心里忽然冒出絲絲詭異之感,好似等著胡翟因為這句話大發雷霆。
果然,胡翟扭過頭來,一雙眼都開始泛紅了,有點不敢置信似的,委屈藏都藏不住。
玩過頭了。
“行了,”江奕涵伸手在他后頸順了順,“不鬧你。”
“世子若要我侍奉,我就侍奉。”胡翟嘴唇微顫,眼里的光染了淚花,碎成一瓣一瓣,“只要世子一直讓我陪在身邊就可以。”
他說得認真,讓江奕涵微微皺眉:“說什么呢,過來。”
胡翟不情不愿地朝他身旁挪了兩步,還是別別扭扭地擰著臉不看他。
那臉,側面看鼓得像只小籠包。
江奕涵不由輕聲一笑:“讓我養出來的崽兒去侍奉別人?我舍得嗎?”
還是說出口了。
江奕涵維持著八風不動的鎮定姿態,只聽胡翟驚喜地大聲應:“嗯?嗯,嗯嗯嗯!”
不用看,肯定又是滿臉被賞到的表情。
因著第二日要返京,這晚兩人睡得比平時早一些。
吹熄蠟燭,胡翟翻來覆去,忍不住小聲問:“那人是怎么看出肚子里還有一只小狐的呢?”
屋里安靜了一會。
“因為它是娘親,”江奕涵摸了摸他的頭,“身子蜷縮著,后爪也牢牢擋在肚腹前了。”
連最后一秒都在盡全力保護著那個脆弱的生命。
黑暗中,胡翟鼻子酸酸的。他喃喃道:“娘親好偉大……”
江奕涵低低地嗯了一聲。
他已經快十三年沒見過母親了,而胡翟對母親的記憶,也永遠停留在了兩年前。
氣氛變得有些惆悵。
過了一會,身旁窸窸窣窣,胡翟湊過來,期期艾艾地小聲說:“今天可以摸著世子的耳垂睡嗎?”
顧醫師曾說過,小孩喜歡摸著大人的肚子和耳朵睡,是相當沒有安全感的表現。
這個毛病隨著胡翟年齡增長已經漸漸消失,但還是有特殊的時刻,他會萬分依賴地湊上來。
每年族人的忌日、雷雨滂沱的季節、冰冷的冬夜,還有現在這種……
“可以。”
于是那點桂花香氣離得更近了一些,幾乎縈繞在鼻尖,溫熱的指尖落在耳垂上,小心翼翼摩挲了幾下。
他們互相汲取著對方的暖意。
月靜春山空,倦意上涌,朦朦朧朧的蟲兒低鳴隨潛入夢。
半月后。
皇獵結束許久,春意徹入皇城,滿池碧水映桃紅。
御醫坊外的平泰湖,一只素白的手伸進水里蕩了蕩,托起幾篇粉嫩的花瓣來。
“小翟,還沒好嗎?”
顧秋輕聲說著,湊過去和他一起打量那塊半成型的玉佩。
那是一塊上好的福祿壽玉,現下只掏好了堂,還未上花,因此呈現出一種色勻通透的品相。
胡翟坐在草地上,兩只袖子高高挽起,露出雪白的小臂。
他搖了搖頭,仍舊拿鉆針耐心地一下一下雕刻著,砌出金蟬的透薄翅翼。
魏朗燁的分封禮就在月末,必須要趕在那之前把玉雕好送給他才成。
他反反復復選了很久,才決定雕一個八卦圖和兩只蟬。
前者可以辟邪擋災,后者則預兆一鳴驚人。
顧秋看他一時半會做不完,便摘了身旁一朵開得正艷的鳳仙花染指甲玩。
又耐心鉆了一陣子,胡翟看了看日頭,估摸著是要到午飯點了,便伸展了一下發麻的腿,站起身來。
宛若一只曬足太陽的貓。
他不忘轉身去扶顧秋一把,轉而被少女染紅的指甲驚到,好奇地捏著看。
顧秋有點癢癢,忍不住笑:“小翟也要試試嗎?”
她本以為胡翟會拒絕,哪有男子染丹蔻的!可胡翟從來不在乎這些,立刻就把手攤開在她面前,乖乖等著。
兩雙手白白嫩嫩的,因著沒做過粗活,皮膚像綢緞一樣光滑。
顧秋捏著他指尖,拿碾碎的花瓣逐個染過去,潤澤干凈的甲殼點了水紅,變得醴艷起來,宛若櫻貝。
胡翟正驚奇地彎著手指端詳,忽然聽見顧秋說:“你若是再點個胭脂……”
顧秋把手伸過來,他一抬頭,那花汁就沾到了嘴唇上,帶著甜苦的氣味緩緩滲入。
江奕涵與顧安走出尚藥司時,看到的便是這樣一幅場景。
蝴蝶翩遷,微風熏香,桃花灼灼,湖波蕩漾,少年少女好似嵌在一幅色彩鮮艷的春日畫卷中。
顧安不由向江奕涵會心一笑:“小秋同小翟也算是青梅竹馬了,或許……能釀一段佳緣。”
書童與侍女,的確是常從說書人那里聽到的良話佳談。
江奕涵想說什么,又閉了嘴。
兩人并沒注意到他們的存在,顧秋跟在胡翟后面,細心地拂去了他身上沾的細草碎屑,當真顯出很親密的樣子。
江奕涵微微擰著眉,不明白心里那絲絲縷縷的煩悶從何而來。
直到胡翟終于發現他們,歡喜地從湖對面奔來,那壓抑的情緒才終于緩釋些許。
到了跟前,江奕涵不由得一怔:“你……”
“鳳仙花汁染的,世子覺得好看嗎?”顧秋在哥哥身旁笑著解釋,“小翟好像很喜歡紅色。”
他膚白,相當配這個顏色,只可惜宮中不許無官男子著紅。
驀然想起了一個潮濕的春雨天,在光線朦朧的室內,紅色短袍下兩條白皙纖直的腿。
只一個畫面,頓時令江奕涵心里亂了節奏,面上卻不動聲色,直接把胡翟炫耀著伸過來的兩只爪子推開,轉身就走。
不一會兒,身后就跟上了細碎的腳步。
自從上次胡翟說府中無趣后,江奕涵有意無意增加了外出的次數。明明今日顧安可以上門針灸,江奕涵還是親自來了。
從閑庭湖的橋上過,湖面飄來陣陣腥氣,有鱷魚扒著池壁,不斷用短肢嘗試著向外爬。
胡翟只敢看了一眼,頓時緊追兩步,幾乎貼在江奕涵身上。
等回到東風府,有人早已大駕光臨。
“翟兒!”
臨近出宮逍遙的日子,魏朗燁一天比一天春光滿面,以往咧嘴能露出的八顆牙齒增長到了十顆。
胡翟一看他這表情,也跟著高興道:“云姐姐答應了?”
其實魏朗燁已經告訴過他云沐是男身的事情,但他叫順嘴了,一時半會改不了口。
由于環境太過單一,胡翟對世俗教條還處于朦朧的狀態,既不覺得男扮女裝是病態,也不覺得男人和男人在一起違背綱常。
“哎,算是吧……”魏朗燁很苦惱地抓了抓臉,“我叫他分封禮那日到場,他沒說來,也沒說不來。”
江奕涵已進了書房,阿碧趕緊捧上新茶跟在后面。
胡翟拉著他坐下來:“燁哥怎么說服云姐姐的?”
“就說我被他染上斷袖之癖,和他一樣不正常了。他好長一段時間沒說話,然后轉身就走。”
“這是答應嗎……”胡翟小聲說。
“那至少沒像前幾次一樣拒絕啊!”魏朗燁有點急躁,轉而又蔫下來,“算了,誰讓我喜歡他呢。”
胡翟看他這幅樣子,湊過去安慰地拍拍他的肩,“真不明白云姐姐怎么能讓你變成這樣……”
魏朗燁頓時做泫然欲泣狀:“你不懂!喜歡,如那春風般來去無蹤,不經意間撥動你的心弦。花非花,霧非霧,夜半來,天明去,直叫人生不能,死不了,輾轉反側,到雞鳴。”
胡翟:“……”
碰巧路過的阿冉:“……嘔。”
情感大師魏朗燁充耳不聞,湊上去繼續講解,“簡單來說,就是整天茶飯不思也得想著他,見了什么新奇玩意兒就想讓他看,做夢會夢到他,會慌亂會驚喜,甚至因為喜歡他,你自己都變得有點面目全非。”
胡翟茫然地盯著他。
這就是喜歡?那他也很喜歡世子啊,怎么沒像燁哥一樣要死要活的。
“算了,”魏朗燁擺了擺手,“這其中滋味兒,得自己嘗了才知道。”
兩人一直聊到吃晚飯的時間點,魏朗燁蹭了兩塊糖酥排骨,這才樂顛顛地回碧柳殿去了。
而胡翟從吃完飯后開始深思熟慮,直到晚上進了被窩,才小聲地跟江奕涵說:“世子,我好像病了。”
江奕涵正在剪熄蠟燭,聞言眉頭一皺,“哪兒不舒服?”
“我,我好像染上了斷袖……”
嚓一聲,半條蠟燭都被江奕涵錯手剪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