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袤的夜幕之下,裊裊歌舞絲竹之聲從西裕行宮里傳出。
念著今日天色已晚,地方官干脆大設(shè)宴席,讓眾人先好好調(diào)養(yǎng)一晚,明日再去西裕山林中施展拳腳。
殿內(nèi)放著巨大的火盆,席上談笑風生,舉杯相慶,酒肉之香騰騰蒸發(fā),幾乎熏得人骨軟筋酥。
在這樣歌舞升平的酒宴之中,偏偏有人的臉上寫滿了委屈。
胡翟本來是坐在江奕涵的軟墊旁邊,現(xiàn)下被擠到了后面,幾乎要和侍女們聚在一處。
鳩占鵲巢的女子正拿一截蜜色水滑蛇腰緊緊貼著江奕涵的胳膊,柔聲柔氣地說些逗人開心的話,伸著胳膊為他倒酒。
而世子的表情也看不出什么,就是冷冷淡淡的,和平常一樣,偶爾會適時地接一兩句。
剛剛他被擠走的時候世子就什么都沒說!最讓人討厭的是,那個女子竟然叫游笛兒,和他的名字根本沒差啊!
胡翟氣悶得很,故意拿銀箸在自己的碗碟里挑挑揀揀,弄出好大的動靜。
芹菜,不吃!胡蘿卜,不吃!你讓多吃的我都不吃,氣死你氣死你氣死你!
惡狠狠地搗鼓了一陣,胡翟一抬頭,江奕涵還是背對著他在和那個笛兒說話,連個眼角余光都沒給他。
他像個被踩扁的吹糖一樣,癟了,沒勁了。
向右邊看看,魏朗燁正不知道和誰說話,一副把牛皮吹上天的樣子,明顯沒工夫陪他。
阿碧早在宴會開始時便跟著一名侍衛(wèi)出去了,大概就是阿冉常說的她的“情郎”。
于是胡翟拿了幾串最喜歡的炭烤肉|腸,悄無聲息地從人聲鼎沸的大殿內(nèi)溜了出去。
西裕屬平原地帶,林木重多,空氣中盡是草木蕭疏的味道,頭頂上就是一片繁密的星空,是在皇城難以看到的好景色。
四月的春夜還有些冷,胡翟外面裹了件前不久江奕涵剛命人趕制的夾毛皮襖,只一心找個安靜的地方吃他的烤腸。
估計世子都不會發(fā)現(xiàn)他走沒影了。
向西走了大概五十多步,大宴的喧鬧聲漸漸遠去,再往前就有護衛(wèi)兵了,于是胡翟就地找了根伐倒的枯樹坐下來。
風微微地吹著,從遠方穿過萬千筆直樹木,攜裹著邊界特有的荒涼氣息,似曾相識。
胡翟慢慢地吃著腸,在這陣熟悉的風中,克制不住地想起家人來。
不會怪我吧?雖然世子說我做的沒錯,可總免不了愧疚……
他正發(fā)著愣,忽然趕到左手拿著的腸在微微顫動。胡翟連忙低頭一看,竟然是只綠眼睛的狐貍,被他的視線嚇得猛然一縮,飛快地往后退了好幾米,警惕地盯著他。
大概是酒肉香氣飄得太遠,把它給吸引過來了。
胡翟和它大眼瞪小眼地對視一陣,慢慢把手上的腸遞了出去。
那狐貍歪了歪頭,試探著靠近了一點,看胡翟沒有動作,便湊上前重新撕咬著那根肉|腸。
一共帶了三根腸出來,胡翟把剩下兩根都掰下來遞給了狐貍。不料吃到最后一塊時,狐貍只是含在嘴里,轉(zhuǎn)身向山坡下跑去。
胡翟看得分明,山坡下也有一雙綠瑩瑩的瞳子。兩狐相遇,那只狐貍把腸吐給了自己的孩子。
他正瞧著,倏爾,兩只狐貍都跑遠了。
身后忽地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坐這兒干嘛呢?”頓了頓,末了又加上一句,“小啞……書童。”
來人相當自來熟地坐到他旁邊,繡著四爪蟒的錦緞袍在月光下發(fā)著微涼的光,昭示著他尊貴的身份。
胡翟心煩意亂,沒想到出來逛一逛都能遇到魏鶴銘,登時站起來就想走。
身后傳來悠悠的嘆氣聲:“見了我不行禮就罷了,還敢背對儲君。你說,一顆腦袋夠不夠砍?”
銀牙緊咬,胡翟扭身行禮,卻遲遲得不到平身的回應(yīng),只得一直半彎著腰,心里把所有知道的難聽話都對魏鶴銘使了個遍。
魏鶴銘微翹著一條腿,不動聲色地來回打量他,忽然一哂,“真奇怪,本宮搜腸刮肚,怎么也想不出究竟是哪兒得罪了你這么個小啞巴。”
“從兩年前年慶酒宴上開始,我就發(fā)現(xiàn)你非常恨我。是不是?”
胡翟眼睫輕輕一顫。
“兩年多了,那個眼神我一直忘不掉,”魏鶴銘站起身來,卡住他的下巴往上一抬,“火燒火燎的……恨不得把我斬立決一般。”
他湊得太近了,胡翟都能從魏鶴銘的眼瞳里看到自己的面孔。
“你真的很有趣,”魏鶴銘若有所思地盯著他,目光緩緩下滑到他被絨毛簇擁的白皙脖頸,“明明非常恨我,今天竟然還冒險相救。”
提到這事,胡翟的呼吸聲明顯變粗了一點。他猛然扭過頭,避開魏鶴銘的手,往后退了兩步。
“銘哥哥——銘哥哥——你在哪兒?”
遠處傳來少女拉長的叫聲。魏鶴銘微微擰了一下眉,仍舊用摻雜著勢在必得的眼神打量了胡翟一陣,方才轉(zhuǎn)身離去。
一晚上的心情全被破壞了,世子也沒出來找他。胡翟氣惱地在地上連連蹦了好幾下,忽然看到山坡下的樹林中有人影在穿梭,弄得枝葉在窸窸窣窣地響動。
“知道他們在做什么嗎?”
胡翟嚇了一跳,發(fā)現(xiàn)今夜突然出現(xiàn)在他身后的人真是多。回頭一看,竟是個穿著鐵甲的高大將士,臉上有一道長疤,在昏暗中看著實有幾分嚇人。
他腰間還佩著利劍,胡翟有點害怕,只敢微微搖了搖頭。
“他們在找貓冬的老虎和狗熊,為明日的春獵排除危險。”
將士沖下面喊了一聲:“元曌!”
底下樹林里有個年輕些的男人鉆出來,沖這邊比了個完事的手勢,扯著嗓子喊:“叫兄弟們喝酒去!”
“別胡鬧,只準不守夜的喝!”
“知道了,老王八蛋——!”
一伙人哈哈大笑著走遠了。
將士這才轉(zhuǎn)過身來,看了傻愣在那的胡翟一眼,飽經(jīng)風霜的臉上竟涌出幾絲脈脈溫情。有那么一瞬間,他似乎穿過他看到了另一個人。
半晌,他低聲說:“你的眼睛……同你母親可真像。”
胡翟猛然一驚,抬起頭來,嘴唇顫抖著,終究克制住沒有發(fā)聲。
將士卻沒有多說,轉(zhuǎn)身離去,只留下一句:“夜涼風急,早些回殿的好。”
一連兩個人都是自說自話,根本不顧別人怎么想。
胡翟目送著將軍遠去,直到一陣冷風吹過,才瑟瑟地縮了縮脖子往殿內(nèi)跑去。
宴會已經(jīng)要散了,陸陸續(xù)續(xù)有些娘娘牽著侍女的手走出殿門。舞姬們雪膚膩肌堆砌胸前,鬢角帶著甜膩膩的香氣,各自跟著今晚的主去了。
胡翟踮著腳朝世子的方向看,卻看到游笛兒正為江奕涵披上大氅,一雙手邊為他系著扣子邊勾引似的撫摸。
在她還要循著衣襟向下時,江奕涵一把捉住了她的腕子,壓低聲音道:“我不管你是誰派來的,回去稟告你主子,少耍這些上不得臺面的伎倆。”
兩人湊得極近,錯著角度看幾乎是在親密地接吻。
殿內(nèi)猶處在一片紙醉金迷的旖旎之中,沒有人會覺得這么一對糾纏的男女顯眼。
“哎,小翟!”
匆匆趕回的阿碧迎面撞上了胡翟,目光只來得及捕捉到一雙泛紅的眼睛,他便和風一樣地刮過去了。
江奕涵回到琢玉殿的時候,燈燭已經(jīng)全熄了,一點亮光都沒有。
推開主殿門,一腳踏出就踩到了軟軟的東西,借著月光一瞧,是件夾毛皮襖。再向前,是墨綠緞袍、玉腰帶、棉紗羅襪……零零落落地扔了一地。
邊走邊拾,江奕涵撈著一堆衣服,站在放下簾帳的床邊啞然失笑,“又亂發(fā)脾氣?這回為了什么?”
里面安安靜靜,一點聲響都沒有。
“睡了?”
等了會,江奕涵拂開簾子,看到從被子中露出的半個腦袋。
他把衣服都掛好,動作輕緩地上了床。
誰知胡翟忽然轉(zhuǎn)過身來,用力地蹬了他一腳,還跟不解氣似的,又伸出手來推著他:“你下去!下去!不要你睡這個床!”
江奕涵簡直莫名其妙,輕輕松松把住他兩只細細的手腕,“瘋什么?”
“你臟!不要你睡這!”胡翟拿腳用力地蹬他,“下去!下去下去!找你的笛兒去!”
“什么……”江奕涵微愣,很快反應(yīng)過來,知道他是小孩子心氣,吃味了,于是笑笑,“翟兒不在這兒呢嗎?我何必舍近求遠?”
胡翟看他滿不在乎的笑就氣得頭都發(fā)昏,同抓狂的小獸般掙扎著:“不許把我和她放在一塊比!你混蛋!不準叫我的名字!”
“說臟話可不乖,”酒氣上涌,眼前的景物變得恍惚起來,江奕涵瞇眼覷他,“不叫這個,那叫你什么?”
“我管你!”胡翟剛喊了一嗓子,忽然被江奕涵空出來的那只手輕輕捏住了上下嘴唇,再發(fā)不出一個音兒來。
他一雙明眸里全是江奕涵的身影。
寂靜的春夜,連月光都是祥靜平和的。胡翟眼睜睜看那形狀優(yōu)美的薄唇輕輕開合,彈珠吐玉般念出兩個字:
“崽兒。”
伴著這一聲喚,悠長的梅子酒香落在他鼻下,輕忽打了個旋兒。
驟然失聲的耳廓中,心臟咚地一跳,泵出鋪天蓋地的酥麻感。
胡翟感覺自己好像也有點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