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三月尾巴上,發(fā)生了幾件說大不大,說小不小的事情。
其一是蔣氏與太子、五皇子禮佛畢,返回宮中,設(shè)宴洗塵。
其二,是向來無欲無求的六皇子母親柳氏請求皇上將陳常在遷至她殿內(nèi)養(yǎng)胎,頗有些要出頭爭寵的意思。
念在陳常在需靜,兩人又素來交好,皇上便同意下來。
其三,南梁太子章亭昀大婚在即,對方是巨賈之家的長女,傳聞光奇珍異寶、金產(chǎn)銀兩就足足充盈三所國庫,更不必提能為南梁帶來數(shù)十條水路陸路商運的利益。
然而最后一件才是春季整個皇宮的大事——四月皇獵,轟轟烈烈地拉開了序幕。上至天子皇族、文武百官,下至后宮嬪妃、宗室子弟,都要一同前往西裕行宮。
“暖毯,延胡索,再多帶件狐圍子……”
胡翟邊收拾包裹邊叨念著。屋里屋外,進進出出,忙忙碌碌,整一上午都沒停下來。
“小翟你繞得我頭都暈了!”阿冉終于不滿道,“我和阿碧早給世子收拾好了,而且顧安也會跟著,哪兒用得著這么細致啊?”
江奕涵倚在軟榻上,單手執(zhí)書,眼都不抬:“別管他,興奮過頭了。”
阿碧給他續(xù)上茶,也跟著附和,“是啊,小翟還是頭回出遠門呢。”
過往兩次春獵,世子說什么也不肯帶胡翟去,今年大概是念在他到了束發(fā)之齡的緣故,竟然同意攜他一同前往。
“世子那雙軟底的靴子怎么找不見了,”胡翟茫然地在屋里繞了兩個圈,走過來一瞧,“啊,穿著呢。”
“你自己的東西收拾了嗎,”江奕涵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光瞎忙活。”
胡翟面色發(fā)窘,轉(zhuǎn)身噔噔蹬地又跑回屋里。
阿冉雙手抱臂,露出一副“教子有方”的表情來:“小翟還是很會照顧世子的嘛。”
眼簾垂下,遮住江奕涵眸中轉(zhuǎn)瞬而過的一縷光。他淡淡地開口:“怎么,你沒事做?要不也喝杯閑茶?”
阿冉嘿嘿一笑,狗腿地湊上前給江奕涵捶腿捏肩。
到了傍晚,魏朗燁這尊大佛又大駕光臨。
這半個多月他沒事就往閑云樓跑,每天都是醉醺醺地回來。
如今陳常在搬進碧柳殿里,他不能再同以往一般胡鬧,偶爾從閑云樓回得晚了,就直接在東風府的下間打發(fā)一晚上。
胡翟遠遠看到他路過門口,招呼道:“燁哥,今天怎么這么早啊?”
魏朗燁卻沒理他,只是麻麻木木地向前走,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
“怎么啦?”胡翟有點擔心地拍了一下他肩膀,“云姐姐又拒絕你了?”
聽到那三個字,魏朗燁渾身猛顫了一下。他回過頭來,魂游天外般說道:“姐姐?不是姐姐……云沐他,他是……”
說到最后,卻怎么也吐不出那兩個字來。魏朗燁搖搖頭,長長地嘆了口氣,連聲說:“造化弄人,造化弄人……”跟行尸走肉一樣離開了。
“奇奇怪怪。”胡翟看著他漸漸遠去的背影,嘟囔了一句。
事實證明魏朗燁果然是個粗線條的樂天派。第二日眾人都在宮道上準備動身時,他竟然騎著飛葉,牽著另一匹小白馬過來尋胡翟,一派樂顛顛的樣子:“翟兒,你要不要騎雪龍?”
那匹小白馬只有飛葉身量的三分之二,簡直還像沒沒長開,渾身沒有一絲雜毛,溫潤的眼睛靈動極了。
“雪龍是個女孩子,很乖的,不用怕。”魏朗燁拍了拍它的頭,彎下腰小聲說,“就是之前險些被三哥坐趴下,膽子有點小。”
胡翟之前和魏朗燁學過騎馬,技術(shù)雖不怎么高超,但正常行走肯定是沒問題的。他很眼熱地看著小白馬,伸手在它臉上摸了又摸,心動極了。
可胡翟在猶豫。他不敢隨便和魏朗燁胡鬧了,萬一世子再生氣怎么辦。
正想著,江奕涵從他身后走過,不咸不淡地拋下一句:“想騎就騎。”
!
回頭時江奕涵已經(jīng)坐進了轎輦,胡翟驚喜地幾乎蹦起來,抓住韁繩便翻身而上。
雪龍屈腿顛了一顛,似乎覺得他挺輕快,打了個愉悅的響鼻,尾巴搖來擺去。
天湛云清,胡翟騎在馬上,展目回望長長的一溜隊伍。前部是大臣,后部是娘娘和女眷,兩側(cè)立著隨行的鐵騎營將士,旌旗飄揚,數(shù)十架轎輦橫亙在綿長的宮道中折線上,一派盛景。
他沒注意到,隊伍的最前方,也有個人正在打量他。
那視線順著他綰好的烏發(fā)一路向下,流連過他的面龐,看至墨綠色的玉腰帶時微微一頓。它將少年挺拔細細的腰線勒出來,愈發(fā)顯得緞袍之下兩腿勻長。
眼角眉梢藏秀氣,似清云出岫,膚白如雪,還有面上那種愉快而舒愜的神情……哪像個腦袋不好的小啞巴該有的,分明是被人嬌慣出的才對。
兩年來,這小書童仿佛是顆慢慢成熟的果子,越來越令人覺得可口。
千好萬好,只可遠觀,卻摘不到手里。魏鶴銘瞇起眼,搭在小幾上的手指無意識敲打著桌沿。若是叫他做侍郎,或者等到登基時……心下忽然一驚,發(fā)現(xiàn)自己竟然已經(jīng)步步為營地設(shè)計開了。
大概是從輔佐父皇與政開始,見多了雷霆手段,潛移默化間,很多想法都改變了。
正出著神,一盞溫熱的茶被捧到他手邊,魏詩雨靠近了些:“銘哥哥,現(xiàn)在天干,要多喝點水。”
“好,小心別燙了手。”魏鶴銘溫聲應著,將茶盞接過來,“上回的香囊很管用,謝謝。”
魏詩雨臉上浮起點紅暈,“銘哥哥跟我還這么客氣。”
魏徹冷眼看著兩人相敬如賓,終于忍無可忍地霍然起身,大步下了轎,奪過侍者牽著的閑馬,翻身而上。
“切,一個娘又怎么了,太子終究是太子,從呱呱落地就是太子。”
“蔣貴妃養(yǎng)大了太子,不還是連個鳳印都撈不著?”
“魏徹,我以后要做銘哥哥的皇后!”
“徹兒,學著你哥哥些……”
好幾道紛亂的聲音響在耳畔,魏徹的眼睛越來越冷,忽然扭頭一瞥,狠狠瞪著從轎中跟出來的魏鶴銘。
偏偏他還溫和地笑著:“阿徹,我同你一起騎馬。”
魏徹冷笑。甩下未來的太子妃,陪他這個耍脾氣的假弟弟,品行真是好到無可挑剔。
你夢寐以求的東西,人家不屑一顧。
正午已到,兩側(cè)紅鼓被敲得震天作響,龍頭轎帶動一長列隊伍朝宮外緩緩前行。魏徹不愿去看轎簾下那張失落的嬌容,硬邦邦扔下一句“隨便你”,率先打馬向前。
出了宮門,胡翟忽然想起什么,拿出隨身的本子寫:昨天的事解決了嗎?
魏朗燁看了仰頭一笑,挑眉道:“嗯,我想了整整一晚上,我喜歡的就是云沐這個人,和他是男是女是窮是富屁關(guān)系沒有!這回春獵我得爭個圍褂子,到時候順順當當和父皇求個恩典,娶她為妻。”
陽光下,年輕的臉龐幾乎閃閃發(fā)光。胡翟在一旁,心里覺得好神奇,云姐姐竟能叫燁哥那樣難過,夜夜醉酒、吟詩作對,而如今又能這般歡欣,無憂無慮地哈哈大笑。
談情說愛什么的,很嚇人呢。
胡翟很乖,不肯走遠,于是兩人就慢慢打著馬,跟在江奕涵的轎旁。
江奕涵掀開車簾看了一陣胡翟騎馬的樣子。少年穿著一身墨綠錦袍,騎在白馬上好似一棵挺拔小松,春陽披在他略顯單薄的肩背上,有種暖洋洋的感覺。
確定他的馬騎得很穩(wěn),江奕涵放下了簾子,準備闔眼歇一會。
這回是阿碧跟著,車里已經(jīng)點上了清淡的白檀線香。在熟稔的味道里,他想起昨晚青鬼帶回來的消息。
父親還是不愿私下?lián)鼙羚娭荩虉?zhí)地相信著魏華真會將他妥帖送回塹北。
會嗎?或許會看在他孱弱無用的份上……
想著想著,馬蹄嘚嘚兒的聲音逐漸遠去,他的呼吸漸漸平緩。
上驛道后,走了約一個時辰,馬隊登上了較為細窄的琮玲山路。
魏朗燁正侃侃而談自己以往皇獵時的恢弘事跡,身后忽然有人喊了他一聲:“六弟。”
回過頭去,是一身紫袍的魏鶴銘,后面還跟著魏徹,滿臉大寫的煩躁。
兩人方才是去后面問候蔣氏了,這又打馬追上。
“大哥。”
“怎么不去前面,和個啞巴待一塊?”
滅族兇手,狗嘴里吐不出象牙。胡翟在心里無聲罵著,精神和生理上雙重討厭魏鶴銘,他牽著雪龍的韁繩往旁邊靠了靠。
魏朗燁看了胡翟一眼,“大哥也知道,前面太安靜了,不適合我。”
魏鶴銘像聽不懂他什么意思似的,微微一笑:“哦,我也想熱鬧熱鬧,不如一起走吧。”
他打馬跟在胡翟右側(cè),三馬并行,頓時陷入了詭異的沉默。
山路寬度較窄,右側(cè)便是深不可測的山崖,旁邊也未設(shè)阻攔。魏鶴銘向左稍挪了一些,便蹭到了胡翟。
馬匹走動間,隔著幾層布料,他的左腿和胡翟的右腿不斷摩擦。
余光一掃,魏鶴銘注意到小書童幾乎全身都繃緊了,下頷緊繃,似乎還緊緊咬著牙。
隱而不發(fā)的樣子,連耳朵都充斥上薄紅,真是有趣。
正當魏鶴銘欲說些什么來逗弄他,身后忽然沖來一股猛力,沒等他反應,小書童的馬就發(fā)了瘋般嘶鳴一聲,驟然側(cè)身,頂著他胯|下的馬向山崖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