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東風吹柳綠,鐘州的天的確是漸漸暖起來了。
三月臘禮,民間俗稱鬼神節,是要燒紙祭拜的大日子。
東風府早早備好了六畜五谷,并著好些新鮮果品。好幾次胡翟湊近了想從觀音像前偷一塊糕點,被阿冉發現,一巴掌打得手背都泛紅。
阿冉柳眉倒豎地叉腰斥責他:“你瞧瞧這些日子胖了多少!豬崽子一樣!”
的確,開春之后胡翟胃口大開,飯量由原來的小半碗增至一碗還多,頰上添了些軟乎乎的白肉,再不復原來的骨瘦如柴,連個子都躥了好些。
胡翟本是委屈巴巴地揉著手,忽然聽見世子在西廂喚他,立刻顛顛兒地轉身跑去。
今晚是祭祀大典,江奕涵特地換了一身烏金綢袍,銅鏡中的少年面若冠玉,眉宇流暢,只一雙深眸宛若寒湖。
見胡翟進門,他便將細細青衿扔到他手里:“替我束帶!
青衿落在掌心,胡翟登時神情嚴肅、嘴唇緊抿。
他深吸一口氣,兩臂伸展堪堪環過江奕涵腰身,慢慢把暗紋繁復的袍子攏在一處。
帶子收緊,勾勒出少年勁瘦的身體曲線,逆光看去,宛若一把筆直的劍。
胡翟手指動作不快,卻極為認真地繞著扣,直到將青衿系成完美對稱的雙外結。
他又像模像樣學著江奕涵的樣子,用手工工整整捋過多余的垂帶,這才興奮地抬起小臉:“好了!”
未等江奕涵開口,他倏爾展臂抱住那腰身,像小狗討食似的拿臉在他身上蹭來蹭去:“世子,身上好香!
江奕涵微微一怔,抬起手來嗅過,發現只不過是平日熏的白檀香,頓時無奈:“你身上不也是嗎。”
胡翟咦了一聲,跟著聞了聞自己身上,一雙眼頓時盈滿了笑:“真的!我和世子一個味道!”
江奕涵由他抱了一陣子,又沉默著把他推開,走到一旁去佩香囊。胡翟像個小尾巴一樣跟著他,暗自比劃自己和世子的身量,竟然還差好大一截。
明明已經長高了不少的……
猶豫了一陣,他怯怯地開口:“世子還在生小翟的氣?”
墨藍色的香囊墜在腰間,是姐姐親自采了花瓣晾干,挑選布料縫制的,有遼遠而凌厲的清爽氣。
江奕涵沒有回頭看他,也沒應聲。
“臟了的衣服我已經洗過了!”其實是阿碧姐姐幫著一起洗的。
“墜子繩也重新穿過了!”也是阿碧姐姐穿好給他的。
見江奕涵毫無反應,胡翟蔫巴巴又添上一句:“以后會按時回來的!……”
“會好好練字——”
“世子——”
“世子大人……”
他委屈巴巴、奶聲奶氣地喚,耍著被嬌慣出來的小伎倆,湊近了江奕涵撒嬌。
不料甫一靠近,方才還毫無反應的江奕涵忽然落手卡住他軟綿綿的臉頰:“你當我是因為衣服和珠子才生氣么?”
“唔!”胡翟瞪大眼睛,半晌才慢吞吞地說,“……那,那世子不氣了?”
額角抽痛,江奕涵冷哼一聲,登時甩袖離去。
要出門時忽然又回過頭來,眼睛涼得像覆了層冰,“我有沒有說過,出了東風府你就做真真正正的啞巴,不許講一個字?”
胡翟低頭扭手指:“有!
“知道為什么還不聽話?”
胡翟緊緊咬著嘴唇,只聽見屋門響了一聲,心里頓時蔓延開陣陣酸澀。
世子走了,還是不肯原諒他。
不料下一刻,視線中忽然出現了一雙云紋黑靴。
他呆呆地仰頭看,是江奕涵一張面無表情的臉。
臉頰又被狠狠掐住了,這次力道更大,疼得胡翟終于耐不住叫出聲來。
江奕涵眼眸深深,指尖有綿軟的觸感,抿唇道:“疼嗎?”
胡翟淚眼汪汪地直點頭。
“不然怕你不長記性!
天知道那日胡翟渾身臟兮兮地回府,自以為勇敢地把事情從頭到尾講一遍時,他心里多害怕。
是胡翟把他置于從未有過的、面臨失去的恐懼之中。
所以也要讓他知道有多么痛才可以。
桂祥大殿敲鐘奏禮樂的時候,章亭昀正翹著腿坐在八角涼亭里嗑瓜子兒,不時噗噗地把皮吐進安平湖里。
耳聞樂聲越來越大,他扭頭問隨從道:“這又是整的哪一出?夜宴?”
慶巖腹誹誰和您似的夜夜笙歌啊,面上則安分道:“今日是鐘洲的臘禮!
“哦,”章亭昀聳聳肩,滿臉不在意,“活人不僅要祭奠地下的鬼,還要奉養天上的神,真是瞎折騰自己!
他說話一向隨性,慶巖早已習慣,忽又聽他問:“是不是后宮各位娘娘也要去?”
“應該是的,這么大的節日!
“不早說!”章亭昀猛地跳起來,手里瓜子撒了一地,“走走走,看美女去!”
“哎,太子!慢些!”
直到一主一仆向大殿匆匆去了,樹上的錦衣衛才稍稍顯出身形,一路向圣上所在之處潛去。
幾個跳轉,他悄無聲息地出現在殿內:“皇上,南梁太子的確如傳聞一般貪玩好色,不成氣候。”
魏華身著明袍,低聲笑了笑:“第一日便跑去閑云樓消遣,果真荒淫。不必再盯下去了,你立刻替我去做件事……”
燭火昏昏,不多時,只見一道影子再次快速地從殿內離去。劉公公恰到好處地敲門,喚皇上即刻出發去桂祥大殿主持祭祀。
禮之初,要在殿門燃放三門銃腳,由皇帝親自點燃。而眾皇子衣冠齊整,候在兩旁。
一時間鞭炮齊鳴、鑼鼓乍響、祭樂陣陣,一派震天撼地之景,章亭昀進殿的時候不由得喝了一聲,道:“不知道的以為辦什么大喜事呢!
慶巖已經跑得氣喘吁吁,“世子……您跑這么快干嘛啊!”
章亭昀撇撇嘴道:“被盯了那么長時間,他不煩我還煩呢!”
慶巖沒聽清,一臉茫然道:“?什么人?”
可惜章亭昀一雙狐貍眼早已滴溜溜地滿殿地尋美女去了,根本無意為他解答。
夜來風急,后宮娘娘們都暫避在臨時搭起的布帳內,只有一位黛色衣袍的女子正立在角落和人說話。
與她說話的還是個男子。
章亭昀立刻怪腔怪調地哦了一聲,刷地展開折扇,瞇著眼朝那方向瞧,心道要看看這大膽狂徒是誰。
“來,給你糖吃!
衣袂飄飄的女子柔笑著,從袖中摸出幾塊小小奶糖,彎腰遞到胡翟面前,“這可是涵涵以前最喜歡吃的!
被突然喚出小名的少年掩唇低咳一聲,耳朵尖隱隱發紅,連素來冷漠的面上也浮起幾絲羞窘,忍不住催促道:“你快些回帳內吧,別著了涼。”
江葉云嗔怪地掃他一眼:“你呀,幼時斷沒有小翟可愛。”
胡翟當寶物似的攥住那幾顆奶糖,一雙眼亮晶晶地瞅著江葉云,忽然展出甜甜的笑,頰邊窩出一個小旋兒,幾乎要把人的心都融化了。
江葉云喜歡得不得了,忍不住又逗了他好一陣,這才抵不住江奕涵的催促,轉身回到帳內。
此時祭祀已進行到了酹酒降神的步驟,司儀正唱著禮經,沒人注意到這個角落。
兩人剛要轉回桌旁,忽然后面傳來一聲:“喂,小啞巴!”
回身就看到章亭昀一雙笑得瞇起來的狐貍眼。江奕涵蹙起眉頭,不動聲色地打量他一番,心里大概有了猜測,“閣下是?”
章亭昀身后那隨從好像得了什么命令,立刻像唱戲一樣高聲道:“南梁第一風流倜儻之士,貌比宋玉、神似潘安、堪比龍陽,內外兼修——”
周圍已有人掩著嘴發出嗤嗤笑聲,章亭昀嘴角抽搐,啪地一折扇打上去,咬牙切齒道:“這沒你的事,滾吧!
慶巖被打蒙了:“不是您讓我這么介紹的嗎……”
一記眼刀才悻悻封了嘴。
章亭昀頗為隨意地拱拱手:“南梁太子,章亭昀。”
胡翟已縮到了江奕涵身后,正毫不客氣地瞪著他,很有幾分狗仗人勢的意思。
江奕涵并未還禮,只淡淡地回過名號。
章亭昀哈哈一笑,把手收了回來,絲毫不覺尷尬,反而拿著折扇一頓亂搖:“不知這孩子可是江世子的下人?”
“是。”
“他一來便是啞巴?”
“高燒所致!
“哦?”章亭昀呵呵一笑,眼睛滴溜溜一轉,“那當真騙術了得。還是……一個愿打一個愿挨呢?”
江奕涵面色冷淡,眉頭微微蹙起:“不知章太子是什么意思。祀禮馬上開始,可否讓我們取道回桌祭酒?”
“自然,自然。”章亭昀側過身去,笑得眉眼彎彎,“江兄請行!
待兩人走出幾步遠,胡翟回頭偷偷一瞅,見章亭昀正豎了兩根手指指自己,又指指胡翟。
“小騙子,本宮盯著你吶。”
忍不住打了個哆嗦,胡翟連忙緊緊跟上世子,手里的奶糖都叫汗化了一些,黏黏的。
祭臺最上方,先皇后的牌位已搬出來了,司儀低聲唱著禱詞,魏鶴銘正恭恭敬敬地為生母上香。
各位娘娘們也都跪在軟墊上。許多不懷好意的目光從指縫漏出,直直投向最前頭深深跪著的蔣氏。
都說九個后娘不如一個親娘,養大了太子又怎樣?到底不是自己生出來的,后宮主位哪怕一直空待,也沒見皇帝打算立你!
而祭臺上,皇帝神思恍惚。渺渺經詞從遙遠的地方傳來,仿佛那女子渾身是血沖他嘶喊不過是昨日之事。
他猶自出神,直到魏鶴銘在旁低聲喚了兩次父皇,魏華才猛然驚醒,踱步上前將香插|入爐中。
香沒入灰中時,他嘴唇蠕動,無聲地說:李繆,答應你的我可都做到了。
令人毛骨悚然的是,那香剛剛矗立片刻,竟在無風時自個兒攔腰折斷了。
魏華頓時大震,可臺下眾臣只當是皇上情深意切、用力過猛導致,立刻便有人奉上新香來。
魏鶴銘在旁看得分明,父皇額上已出了一層細汗,面色也頗為慘敗,強自鎮定著又將新香插|入爐中。
忽起了一陣陰涼的風,香頭撲閃兩次,好在終究沒滅掉。
殿角上兩只紅眼烏鴉歪著腦袋俯瞰,發出瘆人的叫聲。轉而又好似嘲諷似的,探頭探腦地飛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