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慶過完,說日子便成了貞歷八十八開頭。正月始初,各路車馬舟楫都向皇城來,既要納上新一年的稅,又要為天子送上賀禮以示忠誠。
各方水路陸路齊頭并進,不知有多少名貴之物上趕著被送來,為財庫添上沉甸甸的重量。
這其中,名聲最大的便屬塹北王。塹北去年剛通了與內城的商道,光這一年納的稅就足足供皇城三分之一軍隊整年所需花銷。
僅次之的是向來以商道聞名的東梁,據說運輸財寶的商船險些堵住全線港口。
書信送到東風府時,江奕涵正站在窗邊逗那只白腹琉璃。他展信速覽,鳥兒就一動不動立在他肩上。
信上列了長長一溜禮貨清單,江奕涵面無表情地看完,隨手燒了。
若不是為了以不同形式被“軟禁”在宮中的自己和姐姐,父親哪至于做到這種地步。
屋外傳來笑鬧的動靜,是阿冉和阿碧去領了要燒的炭回來。
內務府知道是往東風府送,還專門給指派了兩個小廝——“免得臟兩個姑娘的手”。
阿冉賊兮兮地跟阿碧咬耳朵:“俗話都說一人得道,雞犬升天。想想咱們剛來的時候,五皇子他們……”
給阿碧逮著腰間狠狠擰了一下,這才閉嘴。
清點完炭火,兩個小廝畢恭畢敬地告辭了。畢竟整個宮里上上下下都直到東風府的世子向來性子孤僻喜靜,早些年被趕出來的那些丫鬟小廝暗地里也都說這是個難伺候的主。
若說脾氣暴躁吧,平日里也不發火,溫聲淡氣,只是讀書下棋;若說平和吧,偶爾撞上了心情不好的日子,連喘氣聲大點都要被趕出去在雪地里跪兩個時辰。
久而久之,便只留下兩個原本從塹北帶過來的丫鬟了。不過聽說最近又新納了個小書童,倒是一奇。
“小書童?我倒是有印象,前日散席時似乎是給東風府那個母老虎似的丫鬟抱出去的。”
說這話的是三皇子魏萊,只見他膀大腰圓、眼小無光,此時嘴里正嚼著一塊糖,嘟嘟囔囔地說道。
他對面的五皇子魏徹也是一臉無趣:“太子怎么還對一個書童來了興趣?”
“從未在宮中見過那樣的孩子,”魏鶴銘微微笑著放下茶杯,眉目溫和,“阿徹要不要隨我去看看?”
“這種天氣,我可沒哥哥的好興致。”
其他幾個皇子也緊跟著點了點頭。殿內白炭燒得極熱,簡直把人都要烤酥了。除了魏鶴銘,其余的人都是躺在榻上,一副百無聊賴、昏昏欲睡的樣子。
魏鶴銘于是便站起身來,命等在門外的石珉為自己披上大氅:“那我先行一步。”
出了廣華殿,肅寒的風迎面而來,令人不覺神清氣爽,連耳目似乎都清晰了幾分。
石珉跟在魏鶴銘身后,探頭探腦地問:“太子是當真要去東風府?”
“找點事做。我總忘不了他那個眼神,”魏鶴銘攏了暖爐率先向前走去,聲音逐漸飄散在風中,“好似恨不得殺了我一般……”
“太子駕到——”
遠遠就聽著守門侍衛在喊,阿冉和阿碧都嚇了一跳,趕忙跪在地上。
江奕涵正在屋內對棋,胡翟乖乖地在一旁含著珠子念順口溜。
聽到動靜,江奕涵站起身剛要出門,想了一想,復又走回來,抓著胡翟的手便往硯臺邊上蹭,沾了好些黑乎乎的墨汁,更在他臉上又抹畫了好幾道。
這一來二去的,魏鶴銘已經走到了內庭。
“太子。”江奕涵走出門去沖他略一拱手,轉頭吩咐阿冉去備茶。
魏鶴銘揮手道:“不急。上次聽六弟說你那副對詩堪稱一絕,這回來便是想瞻仰瞻仰。”
江奕涵淡淡一笑:“六皇子少讀詩書,自覺艱澀。可那詩拿給太子看,卻著實班門弄斧了。”
“江世子若是這么說,我便偏要你班一次弄一回了。”
兩人謙謙而對,彼此敷衍得滴水不漏,石珉在旁聽得嘴角直抽:是他不懂這些文人的彎彎繞繞,直接把那小書童叫來看一下不行嗎?
半盞茶功夫后,兩人一同坐在書房中。
太子手上雖拿著本詩冊,卻明顯醉翁之意不在酒,幾輪不痛不癢的贊美過后,只得無奈再起話頭:“聽聞你殿內新納了個書童?”
江奕涵搭在椅邊的手指輕輕一動,干脆也不再繞圈子,道:“喚小翟過來。”
不多時,木門輕輕一響,一個孱弱的孩子邁步進來。
石珉立在太子身后,眼看著那個孩子慢慢走近,距離兩三步遠時才站定。他一瞪眼,低斥道:“大膽!見到太子不知下跪嗎?”
胡翟絲毫不懼,只是慢吞吞看向坐在右側的江奕涵。
江奕涵冷聲說:“跪下。”
胡翟雙膝一彎,跪了。卻是朝著江奕涵的方向,連個眼神都不給坐在一旁的太子。
石珉剛要發怒,江奕涵就好聲溫言道:“讓太子見笑了,我這書童幼時發熱,燒得不會說話,腦子也不靈光。”
魏鶴銘恍若未聞,只是盯著那顆垂下去的腦袋,他命令:“抬起頭來。”
江奕涵抿緊了唇——胡翟看太子的眼神他是知道的,宛若深谷幽穴中兩簇爆裂而出的火焰,撲騰著永不熄滅的生命力,逮誰燙誰,那絕不是一個“傻子”該有的眼神。
這次不用重復,胡翟已經抬起了頭。他是第一次這樣近地看到太子,就算那日魏鶴銘入帳內和父親談事,他也未曾看得這般清晰。
視線自一雙云錦金靴向上移動,入目的少年一身紫紅蟒袍,劍眉星目、肩背繃直,是個打小嚴厲受教形成的出色姿勢。
魏鶴銘也在默不作聲地打量著這個瘦小的孩子。因著還未到十五歲,胡翟不必戴冠,微卷干枯的頭發披在耳后,跪在地上簡直像只小狗,臉上還沾著好些臟污墨汁。
不過跪了這么一會兒他就有點聳肩耷背,眼里圓睜睜的全是無知和困倦,果然如癡兒一般,跟那日在宴會上所見完全不同,嘴里也沒含著東西。
“江世子,你這小書童是怪沒規矩的。”魏鶴銘瞧了一會,問,“叫什么名字?”
“奴隸而已,取個單字翟罷了。”
阿碧把茶送上來,兩個人各自取盞品著,眼下胡翟已經開始東倒西歪,江奕涵抬腿在他肩上不輕不重踹了一腳:“丟人現眼,趕緊滾下去。”
阿碧心領神會,趕緊拉起胡翟往外走。
石珉道:“江世子真是好脾氣,這種廢物奴才留著做什么。”
江奕涵半垂眼皮掩下目中寒光,放下杯盞時面上卻已經換了與平時無異的笑容,他淡淡道:“我喜靜,這樣腦袋不靈光還不會說話的正合意。”
那廂胡翟回到屋里,直接一頭扎進了被褥,渾身發抖,身上冷熱交替,直刺得腦袋疼。
兩回看到太子,他都有這種感覺。恐懼和憤怒來回控制他,連怒火中都染著幾絲冰涼的畏懼。今日不知是不是又受了江奕涵的冷待,這種情緒交替得更加厲害,他連跪都跪不直,活像是被抽掉了脊梁骨。
太子的目的既已達到,便也很快告辭離開。江奕涵送走了太子回來,門一開就險些被撲倒,低頭驚道:“哭什么?方才踹疼了?”
胡翟拿他的袍子當紙用,鼻涕眼淚稀里糊涂地擦了一頓,自己也覺得不好意思起來,這才慢慢止住了,手卻還是抱著不撒開。
“到底哭什么?”江奕涵又想撥開他,奈何小孩犯起倔來力氣還挺大,他怕再用力直接把他掀地上,干脆作罷。
“……怕……”胡翟把臉埋在他腿間,半天才憋出個字來。
這會他身子抖得才輕了些,江奕涵把玩著他頭上那幾根翹起來的毛,心里無聲地嘆了口氣。
不怕才怪呢,間接的滅族仇人就在眼前,胡翟終究是個打小在邊境長大的孩子,連皇宮里哪怕十分之一的勾心斗角都沒見識過。
再說,魏鶴銘身上那種似有若無的威壓隨著年紀增長也越來越鋒利。
“你不是怕他,”江奕涵把胡翟撈起來抱到床上,“是怕那種仇恨的感覺。”
江奕涵與他平視,淡聲道:“現在你還太小了,但是這種感覺會慢慢在你心里扎根、發芽……如果不愿被它所累,或許你可以學著去控制它。”
胡翟聽得懵懵懂懂,云里霧里,轉而對江奕涵的脖子起了興趣,忍不住拿手輕輕摸著凸起來的部分:“世子,吃了什、什么……東西?”
江奕涵嘴角一抽,無奈地挑了挑眉:“就知道吃,轉過去。”
他伸長胳膊,自床頭拿過前日給胡翟備的小包袱,掏出那瓶桂花油來,又拿一把銀梳給他把頭發全梳順了,這才擰開蓋子,沾在手上一點點給胡翟涂。
他動作輕柔,宮里上好的、加了何首烏和芝麻一并磨出來的桂花油,將那些不聽話的翹毛和枯燥發梢全都一點點浸潤撫平了。
胡翟聞著那個香氣,又開始饞阿碧上次提到的桂花糕。
等頭發全都滑溜溜得像綢緞一般,江奕涵才把他塞回了被褥里。
“算了,”他坐在床邊幾次想張口說些什么又都作罷,“等你長大明白后……。”
心里莫名冒出幾絲惱恨。胡翟懂什么呢,頂多分得清誰對他好,給熱飯吃,給暖榻睡,晚上做噩夢了是誰陪著哄著……這些哪怕不是他,換個人也是一樣的。
江奕涵蹲在床邊,從袖中拿出軟帕,看看胡翟已經困得瞇上眼,忽然作惡掐了一把他軟乎乎的臉蛋。用的力氣不小,胡翟本來迷迷糊糊的,現下頓時睜大了眼睛不知所措地看著他。
江奕涵說:“沒事,給你擦擦臉,睡吧。”
胡翟又乖乖閉上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