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飛雪下,皇宮內樂聲朗朗、燈火通明。
酒席過半,流蘇金爐暖,桂祥殿內已染了熏熏酒菜香。眾人正酒足飯飽之時,殿門驟然大開,冷風若寒刀般刮進來,將皇城內這群最權重尊貴的人吹得猛地打了個哆嗦。
“喝!”一聲颯爽短呼,六皇子魏朗燁騎著棗紅大馬從殿門外一躍而入。
殿外火把熊熊燃燒,少年一身黑色短打,勁瘦腰肢擰過去,反手拉雕弓似滿月,一點寒芒先到,緊接著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連發六箭,后三箭箭矢緊頂前三箭箭尾,一氣將它們劈開,迅疾扎入遠處箭靶紅心之上!
速度之快,在暗夜中擦出一串明亮爍眼的火星。
更令人驚艷的是,箭靶內事先盤有炮竹,在此等重擊之下轟然炸開,燦光霎時映亮眾人的臉,炮聲響徹天際,炸出一朵朵明亮煙火。
魏朗燁得意一笑,手以馬背借力,一個利落空翻落入殿內,朗聲道:“兒臣雕蟲小技,恭賀新春。”
座上眾人紛紛鼓掌叫好,卻是為了捧上面那人的面,眼里都隱隱含著些不屑。
畢竟有句老話說得不錯,鞋底的泥鰍,翻騰出花兒來也不見得能被高看上一眼。
大殿角落里,江奕涵慢慢收回了捂住胡翟耳朵的手,神色自若,仿佛什么都沒發生過。
魏朗燁半跪在地,仰頭向高臺看去,一張汗濕的臉上亮晶晶的,帶著少年人特有的傲氣。
然而等掌聲停下來后,上面只傳來沉沉的一句:“沒有特旨便在宮中行馬,你是越來越不守規矩了。”
“進殿一律不許持銳器,又是誰膽敢放了你進來?”
高座之上,借著紗帳遮擋,劉公公惡毒的笑意毫不掩飾,他彎下腰,在皇上耳邊輕言了幾句。
方才還其樂融融的大殿陷入死一般的肅靜,靜可聞針落。
柳氏匆匆從宴席間走出,毫不猶豫地撲通跪在地上,聲音顫顫:“皇上,燁兒年少無知,行事莽撞,還請您看在年慶的好日子里,容了他這次錯吧。”
魏朗燁看了看母親,無措地解釋道:“父皇,我只是想給您一個驚喜——”
柳氏頭上銀枝步搖亂顫,猛地打斷他:“燁兒!”
頃刻,魏朗燁一身汗全都沁成了冷的,他幾步跪走至母親身旁,深深地磕下頭去:“父皇,兒臣知錯了。”
年輕的皇子和母妃宛若棄犬般跪匐在眾人腳下。
半晌,寂靜的殿內才重新響起那人高高在上的聲音:“罷了,大好的日子,且都下去吧。”
四面八方投來的目光或嘲笑、或譏諷,眾目睽睽之下,年輕的皇子埋下|身,腰肢呈現一條繃直的橋。
他顫抖著,從牙縫中擠出一個虛弱的謝字,渾渾噩噩地從殿內退了出去。
笙樂重奏,這一場不足掛齒的鬧劇便翻了頁,復陷入歡樂中。
屋內溫暖如春,外面卻是天寒地凍。魏朗燁牽著從小親自養起的棗紅大馬走出一段距離,只覺身心俱疲,干脆一屁股坐在暗處,將頭靠在駿馬的長腿上,喃喃道:“飛葉,是不是無論我怎么做,父皇都不可能喜歡我?”
飛葉似乎感受到主人的難過,一動不動地站著,垂下頭輕輕打了個鼻息。
冷風吹過,魏朗燁忍不住打個顫,仰頭長出一口氣。
這當空,身后忽然伸來一只小手,將他發上落的一層薄雪拂去。
魏朗燁一怔,轉頭看去,竟是江奕涵那個小書童。
“你怎么也出來了?”
胡翟歪頭拿一雙明亮的眼眸瞅著他,指了指自己的嗓子,搖搖頭。
“原來是個啞巴……怪不得江奕涵愿意留你。我瞧著你瘦胳膊瘦腿的,完全是個小廢物點心。”
魏朗燁說話做事向來大大咧咧,不料小孩立馬握拳在他肩膀上捶了一下。
那力道,他心想,和老鼠撓癢癢似的。
“啞巴也挺好,不怕你說出去。來,我給你講個故事吧,”說著,魏朗燁使出自己的牛勁,也不管對方愿不愿意,一把拉住他坐下來。
“咳咳,很久很久之前……有個孩子,他娘家里是從商的。這個孩子出生之后呢,他的父親很少很少回來看他和他的母親,專喜歡往其他,呃,小妾家里跑。有一次他媽媽病了,在夢里一直叫他父親的名字。這個孩子就偷偷跑去找自己父親,苦苦求著見他一面。可他太忙了,這個孩子從日出等到日落,他的父親還是不出現。”
魏朗燁感覺嗓子有點酸疼,用力眨了眨眼睛繼續說:“后來他特別努力地習武,盼著能聽見父親一句稱贊,哪怕是像對他幾個大哥一樣常說聲‘不錯’也好。可是就算苦苦練習一年又一年,他今天還是又失敗了……”
凄寒朔風中,數不盡的雪片從天而降,魏朗燁卻感到臉上一陣溫熱。
是胡翟的手摸到了他臉上,神色很認真,萬分艱難而磕磕絆絆地說:“……不……哭……”
“噢,謝謝啊,”魏朗燁胡亂抹了把眼睛,“沒事,就是個故事,故事,嗯。”
方才看他射箭,胡翟幾乎立刻想到了阿兄,便對他有種莫名的親近,靜靜拉住了他的手。
“小兔崽子!”突如其來的一聲大喝,將兩人都嚇了一跳。
魏朗燁一望,噗嗤笑出聲來:“阿冉胡娘,幾日不見,你這河東獅吼的功夫是愈加精進了啊。”
阿冉氣喘吁吁地提著裙子跑過來,趕緊先對魏朗燁施個禮,又去扯胡翟的手。
胡翟怕惹她生氣,乖乖起身跟著往回走,半路又回頭看了看坐在臺階上的魏朗燁,他已經沒在哭了,沖他擺擺手作告別。
這孩子,挺有趣的。
胡翟打著出恭的借口跑出去,等江奕涵聽阿碧說完來龍去脈,頓時面色微寒地盯了腿邊的小孩一眼。
可惜人家的目光又凝在魏鶴銘身上了,對旁邊發生的事一概不知。
直到酒宴結束,眾人紛紛起身道別,胡翟一貓身要朝臺上鉆,被江奕涵扯著腰帶一把撈回來。
“我可只說帶你見他一面。”
說著,就把他交到阿冉手里,先行朝外走去。
江葉云已等在殿門外,一襲湖綠衣裙襯得膚白勝雪、脖頸修長。見著弟弟走近,她揮手令侍女退后兩步,柳眉下一雙明眸染了笑意:“怎么想起向我討這種東西?”
她從袖子里取出一瓶桂花油交予江奕涵手里,打趣道:“莫不是有了心儀的姑娘?”
江奕涵順道把小暖爐托進她手里,挑眉道:“贈將行之人。”
半柱香后,桂祥殿內的人已退了大半,魏鶴銘又陪著父親說了兩句,便披上石珉拿來的大氅去乘轎。
正巧江奕涵的轎子打門前經過,冷風吹起簾帳一角,魏鶴銘看到方才那個奇怪的孩子正伏在江奕涵膝頭,應該是睡著了,雙眼緊閉。
正看著,身后忽然有個聲音喚道:“太子殿下。”
魏鶴銘心里一揪,猛然回身,立刻見李海珞蒼白無血色的臉。
幾日前深夜將他從地牢里救出來時,李海珞已經昏迷不醒,兩人連話都沒能說上一句。
“海珞,你身體可好些了嗎?”魏鶴銘急急走上前,就要像從前那般去拉他的手。
李海珞立刻后退半步,恭恭敬敬地說:“今日是來見太子最后一面,順便感謝您的恩情,能讓我和父親參加大宴,體體面面地離開皇城。”
魏鶴銘愣了愣,懸在半空中的手只得僵硬收回,眼神漸漸黯淡下去:“海珞,我完全不知道父皇是抱著滅了胡族的心思……”
“沒事。”李海珞斬釘截鐵地斷道,“是我不對,不該在太子和皇上之間自以為是地摻和。今夜我與家父便要啟程回南州了,自此,你我二人……一別兩寬吧。”
昔日十多年的玩伴,一朝之變就能吐出這樣冷漠生疏的話語。
李海珞上轎前,忽又扭過頭來,眉頭緊蹙道:“鶴銘,我作為你的朋友最后警告你一句,和魏徹一定保持距離。他遠沒有你想的善良。”
目送著李海珞的轎子消失在拐角,魏鶴銘一時心亂如麻。
知己被迫離京,身為史官之子,大好的前途便如此葬送,他保不住。
但他更沒法怪罪自己的父親。從小太傅就教育他,君王在朝,為國為綱,什么都可以舍掉,十幾年的友誼又算得了什么?
方才,父親說他為人處事總是心存幻想。
與邊境異族平和相處也算幻想嗎?
魏鶴銘抬頭望著暗夜中滿天飛雪,生平第一次對父親的治國之道產生了疑惑。
石珉跟在他半步以后,看著雪花落在太子的眉間發上,心里忽然有種說不出的感嘆。
歲月匆匆,不知不覺太子身量已拔得這樣高,更可不降三分辭色地坐下與議事堂的老朽辯高低。
悠長的官道中,他走上前,將青烏紙傘遮在太子的頭上,擋去這漫天風雪。
這一夜,兩袖清風、安分守己在御史臺做了一輩子的李萊明與自己的妻兒出京回鄉,車馬還未出十里地,便被全部射殺在路上,連著馬夫奴仆,七人的血濺滿了一整個轎子。
寒風凄切,同一輪明月之下,遠在南州盼歸的那位老嫗,永遠等不到自己的兒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