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夫人的淚一顆顆地掉了下來。力量之大，要把桌子砸出個洞來。她壓低了聲音，可是又極用力地問了句，“那時候，你為什么不來救我？今天，你可以告訴我了。”

冒先生說，“我不是不想救你，是那時候要救我爹，抽不開身嘛。再后來，你、你不是進宮了嘛！所以才……”

夫人的身子開始發抖。“好，你是孝子忠臣，所以，你辜負了我，我是不該怪你的。”

“不，是我錯了，我不該丟下你不管。可在田大人的府上，你……”

冒先生看了看她，小心翼翼道：“要不是王爺逼我……要不是你看也不肯看我一眼……”

夫人歪在桌子上，扶著額頭。過了一會兒，反而笑了，“這就是你說的，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離。”

至于其他的，她沒有說。

“傳歌。”

身邊的小王爺忽然撓了撓我的手心，嚇了我一跳。這才想起來，身邊還有一個愛玩愛鬧的小人呢。

正要擔心他不知分寸，叫嚷起來。他卻握了我的手，一本正經說道：“那個什么‘毛狼’喜歡了姨姨，又去喜歡什么小宛，任姨姨被別人搶去，實在可惡極了。”又說，“我想好了。決不像他一樣始亂終棄！”

又說，“好姐姐，我以后一心只愛你一個人。這顆心，你要燉便燉，要煮便煮，要炸便炸。我絕對不說二話的。”

我哭笑不得，哪里敢和他較真？不過魂飛魄散起來，生怕被外面聽見動靜，因此趕緊捂住了他的嘴。他卻眼珠一轉，強抓了我的手。接著，整個人像火球一樣壓來，匆匆忙忙，想把嘴巴湊到我臉上。

偌大的紗櫥忽然變小，心跳聲忽然變大。那聲音噗通噗通，如同自然界千萬朵花朵一起怒放的聲音一樣，如雷貫徹耳，震顫心魂。

我連忙抬手一推，慌慌躲過他的偷襲，恐嚇道：“你要再這樣，我以后就再也不理你了。”口氣雖然強勢，心里卻膽怯的很。臉上只是發燙。再也不敢看他，擺出一幅向紗櫥外張望的架勢，一顆心跳個不停。

外面說的什么，可一些也沒有進到耳朵里來。過了好一會兒，這才又聽見冒先生嘆氣。“……你不記得書里，余一生清福，九年占盡，九年折盡的話么？”

“什么意思呢？”夫人還有些冷冷的。

“小宛已經去世二十多年了。”

邢夫人默然半晌，笑了一聲，“難道這些年，我就能算是活人了嗎？”

冒先生道，“甲申之變后，因為王爺了開山海關，我江南一帶慘遭清兵洗劫。我冒家雖然在戰火之中，撿了一家人的性命，多年的財產全部都沒有了。我又得了一身的病，先痢疾腹痛，后來又胃病下血、背生惡瘡，一年中沒有一天的安寧日子過。小宛只好以一破席為榻，日夜在床前照顧我。等我病好了，她反累倒了……”

“這老冬烘！說什么我爹爹開山海關害死他小老婆的渾話！明明小宛不是被清兵害死，反是被他一身爛病拖累死的！他背上長瘡，難道眼睛上也長了不成？一年時間那樣長，他明明看見小宛要累死，還坦然消受，分明是自己混賬，怎么不分青紅皂白，全部賴在我爹爹頭上？”

嗯，好像說的也不無道理。

可惜冒先生不能聽見，繼續說道，“……我是百無一用的書生。王爺就不同啦，為了你，他可以忠不要、孝不要，黎民蒼生都不要的。”小王爺氣得幾乎要跳出去，被我用盡了力氣才摁住。夫人似乎聽不下去了，冷著臉制止說：“康熙帝登基十年了，江山早就是大清的江山了。再說這些，可就太不識時務啦！”

“天下雖然是清的天下，我卻還是明的子民。”冒先生凜然說道。

剛才還纏綿悱惻的室內，頓時之間，又充滿了王一鳴變革后的血淚。

夫人默然許久，道：“簡直大逆不道！我這里天高皇帝遠，如今又是夜深人靜，我就當從沒有聽見這話好了。”

我把他們兩個看了又看，忽然覺得心里別扭的很。心里喊道，“先生啊先生，如今你一把年紀，千里迢迢，從蘇州一路過來，就是為了說這些么？惹得夫人如此傷心，還不如不說呢！”

外頭的冒先生跟聽見了一樣，向前了一步，低頭道，“我今天來找你，當然不是為這個。我是來求你，求你原諒我的。”

“原諒你？”邢夫人把這兩個字咬在齒間，呆立著不動，“原諒你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