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梅,紅梅……我輕聲地念著這艷麗深情的兩個字。抬起頭來,于蒙蒙的湖面延伸出視線,便看見一個落英繽紛的世界來。一片絢爛的梅花林搖曳到眼前,接著又綿延到一片極遠的山坡去了。梅花雪片一樣亂亂飛著。我竟然在這一片花雨中升騰起來,如同仙鶴一樣,可以御風而行了。然后一路飛啊飛啊,到了林子盡處。
林子盡出。一處竹影瀟瀟的庭院正聳立在一輪清明寂寞的冰月之中。月色瓏明,如清涼玉,如慈悲心,溫潤招眼,不可名狀。一個愁腸百結的男子,垂著兩只手,躲在紗窗之下,凝視著紗窗上隱約映出的女子的身影。屋子里一陣輕輕的琴聲傳了出來。細聽,絲絲裊裊,如泣如訴,那調子正是《紅梅》。
……
我的內心震動了,猛然睜開眼前。剛才想象出的畫面消失了。
可是那壓抑糾纏的印象卻在腦中,久久不能散去。這么多年了,她這樣彈了多少次,他又聽了多少回呢?……不對。為什么是偷聽呢?他為什么不進去呢?
還有,她當年唯一一次在人前彈奏《紅梅》,是為了冒先生嗎?……
這個問題,王爺是不是也已經猜到了呢?
我一驚,這才真正回到眼前的世界里來。
沒有梅花和樂曲,只有王爺一個人孤獨悲傷地坐在我面前。他正被回憶的蛇揪扯著,揉搓著,已經痛到了不堪處。我端詳時,正閉了眼睛,輕輕顫抖著一張不在年輕的臉孔。細看,這張臉孔,早已不復少年的朗潤與白皙啊。
一道可見的眉頭的紋理中,更是填滿了不曾用語言道盡的情緒。
我更加默然了:原來我的生活竟不是世上最無奈最苦痛的。在眼前的這個人面前,我所擁有的全部的憂樂,一瞬間竟然都不值一提。我沒被天下信任過,也沒被天下唾棄過;我見過的活的生命,也許還沒有他親手終結的人數量多。我甚至沒能像他一樣這樣愛過一個人。十四年來,我投射出去的所有希望和絕望,都比不上他這么多年給予一個女人的多……
我正亂紛紛地想著,眼前人的眼瞼微微而動,仿佛漫溯到記憶深處似的,嘴角一勾,又絮絮說了一遍,“啊,那曲子,好聽極啦。”
“是。”我小心翼翼地接了一句,生怕驚破了他的回憶。
王爺到底還是被我驚動了。他微微睜開了眼睛,若有所思,也若有所失。
“你知道么?這下子,我、我就再也不能讓自己把她給冒公子啦。”
“那,冒先生也情愿么?”
等不及王爺做出回應,一個聲音就從心底升起來了。
“冒公子自然是跟董小宛在一起啦。”
“董小宛?”我急忙之間有點反應不過來。
“是,董小宛。是個和陳圓圓差不多的名妓。她和冒公子的感情很好。她去世之后,公子還特意為寫了本《影梅庵記》懷念她呢。那書至今還在人間流傳呢。”
正是那日,莫名其妙,初見王爺時,沖到頭頂的聲音……此刻,薄薄的冬雪已停,湖面平滑如鏡,周圍如此安靜,有些不似人間世界。如同這聲音,仿佛不似來自人間世界一樣。我頓時脊背生寒,看向四周,又看向自己的鼻尖。
緊接著,一只手暗暗攥住衣角。
警惕了半天,才顫聲暗道,“你是誰?你在哪里說話?這些事,你是怎么知道的?”
屏聲靜氣,一心只等著那聲音能再響起來。靜止了半晌,耳朵里、心眼里空空如磐、那聲音卻再不出現了。我悵然若失,無奈中剛收了提防的心思,一股無名的波濤從血管中一涌。毫無準備的我心脈一蕩,差點暈了過去。
王爺見狀,也是顧不了許多了,伸手過來道,“丫頭,你怎么啦?”
我扶著桌子閉目呆了一會兒,道:“沒什么,想是在湖邊坐久了,身上有些冷。”王爺也就信以為真,倒了杯熱酒遞給我。
并趁著我捧酒下飲的當兒,脫了身上的猩猩絨氅,裹到我身上。我連忙掙扎起來道,“王爺的華服,我怎么敢穿啊?”爺一把摁住我,脫口道:“怕什么,又不是龍袍!”話音落地,我們兩個都是一愣。彼此愣愣望著。我暗想:噫!原來今日言語失度的人,倒不止我一個呢!”
王爺也自己知道失言,抬手在鼻梁上摸了摸。倒是沒剛才那么難過了。
過了一會兒道,“你剛才叫冒公子什么?他確然就是你先生么?”
我嚇了一跳:其實自己不過是想當然而已,當日的情景,我又不曾親見,怎么能夠確定?又見王爺一臉烈火,趕緊又搖了搖頭,“王爺,我是胡亂叫的,什么也不知道。他也許不是我先生呢。”
王爺釘我一眼,說道:“先生哪有隨便叫的?這樣看來,果然是你先生無疑了。”我趕緊再次大搖其頭:“不是!不是我先生!”
王爺道:“算了,還要狡辯什么?如果不是,他的《紅梅》怎能和畹兒的一樣?”
我有點急了,“那您,您也不能……”不過憋了半天,后面的話卻也沒有說出來。
王爺道:“不能什么?”頓了頓道,“放心。”
又說,“畢竟都是三十多年前的事啦。就算今天他僥幸還活著,我也絕不會去害他……我從來都沒想過要害他。”
我呆呆地坐著,不知道說些什么好,等著王爺又說起來。“那時候,在田家的酒宴上。聽說我不能把畹兒給他,公子一下子情急起來,和我爭執起來了。”
我嘆了口氣,英雄與才子相爭,這結果還用說么?
不過安靜聽著而已。
王爺道:“我對他說,冒公子,你我各站在百尺之外,我許你向我射上三箭,你也我許我向你射三箭。誰輸了,就為她搭上一條命,誰贏了,就抱得美人歸。我許你先射就是。”
我想起那日里幾位老爺的稱贊,忍不住道:“王爺,你是當年遼東的武舉狀元。十七歲時為了救父親,能在幾萬人的重圍中射到敵軍的統領。當時東北一帶,沒人不稱贊你的忠孝果敢。可冒公子呢?只是個讀書人罷了,無論如何,受不了你三箭。你的一箭卻立刻就能要了他的命呀。……你這要不算是強迫,天下可也就再沒有強迫的事兒了。”雖然以盡量不打斷他為第一原則,聽到這里還是大著膽子說了。
說完猛然驚醒:
我從小兒的生活簡單閉塞,又是在脂粉叢中生長的,這些男人的事兒、打仗的事兒,雖然那天爺幾個提起過,能說得這么自然,講得這樣詳細?腦子因此一空。
我調整了一下坐姿,覺得自己在等待些什么。
啊,來了,來了。
那一股詭秘的脈沖又來了,忽地向我心臟一頂,眉心一舔。帶累我不由自主,暗暗一抖。
我慌慌捧了一大杯子酒,灌了好大一口。
——唉,當時的傳歌只知道擔憂和害怕,卻并不知道,她所感知到的細微痕跡,正是金碧交輝時,光照鹵門的那一瞬間自然力量發酵的結果。她也不知道,那斷斷續續的聲音,那起落落的波浪,那詭秘的脈沖刺激,都是遙遠的時空中,一個叫做萬小邑的女孩的記憶碎片。她更不知道了,那個本來和她毫無牽連的未來人,冥冥之中,正一點一點地,在茫茫時空中追捉著她生命跡象,開始慢慢涉入她這一具多愁多病的身體。
——她只是不知道,正如同小邑不知道一樣。
——三百多年后,2011年12月9號,萬小邑站在金馬碧雞坊的中間,向王一鳴笑了一笑,說:“雖然書上記載那么多次金碧交輝的天文奇觀,但是,我問過許多七十歲以上的老人,竟然沒有一個親眼見過。巖老師也說了,這個傳說雖然神秘動聽,但很有可能是幾百年來的人們共同杜撰的。不能當真。”
說話時,對方正透過取景器看著我。他說,“我看,倒也未必吧。這景象本來就罕見,發生時又寂靜無聲,說不定人們眨眼錯過了,也有可能啊。”那時,他說話的語調還是溫柔的,他的目光也還是集中的。所以一邊說,一邊不住地給我拍了好多的照片。
那時候的我更是一心只在眼前人上,一邊擺出一個抬頭看云的造型,一邊隨口應道,“也許吧。”
也和傳歌一樣,絲毫沒有留意頭頂的云影外造物主的召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