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時。
夏七躺在流蘇雕花床上伸了個懶腰醒來，印入眼簾的是頭頂的紫色羅帷，還有時而晃動的垂簾吊穗。
“啊，沒有鬧鐘的日子……真是太棒了！”
夏七已經提前體驗了睡到自然醒的老年生活。逃出了每天被那群要債大叔拿著菜刀追趕的魔爪，她慶幸自己還能呼吸到人間的空氣。
“啊！糟了！忘了伺候王爺更衣洗漱了！”
夏七唇邊彎起的笑容逐漸凝固，想起昨日宋管事的交代，手腳頓時慌作一團。
她趕忙棄下洗臉的手帕，取了木施上的青羅裙套在身上，抓了梳妝臺上的蝶戀步搖，粉黛未施便奪門而出。
等到夏七狂奔至南廂時，落千塵卻早已衣冠楚楚，慵懶地靠在軟榻之上，手持茶杯，與一旁的暗衛影榷交談甚歡。
落千塵眼看著夏七莽撞地闖入他的臥房，跨過門檻踉蹌幾下之后才在他眼前站穩了腳跟，她整個人儼然已是一副狼狽不堪的模樣。
而昨日只見過一面的四個婢女，已齊刷刷地立在一旁，面帶微笑地向她行禮：“夏七姑娘。”
夏七猛地抬起頭，瞧了瞧王爺，又瞧了瞧四個婢女，大氣也不敢喘地趕忙向王爺行禮。
落千塵表面波瀾不驚，淡然將手中茶杯置于一旁的食案。他生怕這妮子下一個突如其來的怪異舉止，就會讓他忍不住將口中的茶水盡數倒出。
她怎么這副模樣就來見王爺了？影榷隱藏在面具之下的眼神變得灰暗。
立在一旁的四個婢女也不時地交頭接耳，議論她的著裝，有說有笑，這招搖的嘲笑讓夏七深覺難堪。
作為王爺貼身侍女的掌事，她竟然是最后一個到的。羞愧上頭間，她現在恨不能原地掘墳，將自己埋了。
落千塵仔細地上下打量夏七，她一臉茫然無措的模樣實在招人好笑。他一換平日的冷臉，以扇子遮面，任由唇邊的笑意泛濫。
好在，方才他沒再喝一口茶。
“王爺，您碰上什么好笑的了？”
雖然夏七明知那個天大的笑話就是她自己，但現在如果她仍默不作聲地坐以待斃，那等待她的可能就是一頓板子。
落千塵并未回應，只用一雙丹鳳眼若有似無地飄向夏七：“夏七姑娘昨晚定是一夜好夢，所以今日才落得弄妝梳洗遲？”
夏七當著南卿王的面，順手理了理還未穿著整齊的衣裳，又捋了捋身后的長發，最后費力地往腦后的發髻插上一根蝶戀步搖，這才正視落千塵：“啊？王爺方才說什么了？”
落千塵忽而眉頭微蹙，抬眼瞧了瞧她。
甚好，原來她根本就沒在聽本王說話。
立在一旁的影榷和四個婢女都替夏七捏了一把冷汗。
夏七也后知后覺地意識到了不對勁，隨即擠出一個禮貌卻難看的笑容，行跪拜大禮，懺悔哭道：“王爺，奴婢知錯了啊……”
完了完了，智商掉線則腦袋不保啊！
正當夏七已經認命要做待宰羔羊時，落千塵溫潤的嗓音仿佛在她的頭頂響起：“本王，何時降罪于你了？”
“王爺，您……您就這樣放過奴婢了？”
夏七不可置信地抬起頭，滿眼閃爍星光地望向落千塵，試圖在他臉上尋找自己的一絲生機。
怎么會有這么好說話的領導？這其中一定有詐！
落千塵不緊不慢地從軟榻上起身，踱至她眼前，以玉扇抬起她的下巴，嗓音魅惑：“那夏七姑娘，想要什么樣的懲罰？”
糟了，為什么我又給自己挖了坑？
夏七神色倉皇，面對著落千塵瘋狂搖頭：“啊，奴婢……奴婢的意思是，要不……奴婢再給您磕個頭？”
四個婢女紛紛掩嘴而笑，就連向來冷臉的影榷，也因難忍笑意而蹙眉。
影榷暗念：這不知死活的女人……
落千塵則若無其事地收回玉扇，側目道：“本王有更好的懲罰方式，就罰你今日隨本王出府罷。”
突如其來的新差事，就這樣再次落在了夏七的頭上。
“啊啊……奴……奴婢遵命！”話畢，夏七就朝地上砸下額頭。
“起來罷。”
收到落千塵命令的夏七迅速起身，她剛拍了拍羅裙上的灰塵，忽而感覺到一陣刺骨的寒意從某處陰暗的地方襲來。
不知為何，夏七總覺得王爺身邊的這個暗衛有點“”歪風邪氣”，因為她總能從他身上感受到一股莫名讓她牙床發顫的殺氣。
不論她做任何舉動，她都能感覺有一股目光隨時都在捕捉著她，像盯死的獵物一般。
難不成他還想殺了我？
夏七側目瞄了影榷一眼，傳達出一種“你打得過王爺再說吧”的囂張氣焰，隨即甩臉，收回探視。
面對夏七的挑釁，影榷瞬間沉下了臉，他腰間的刀，仿佛已經按捺不住了。
落千塵發覺夏七并沒有緊跟而來，跨出臥房的門檻時便側身喊了一聲夏七。
這一舉動像極了呼喚自家的小嬌妻。
沉浸在回擊影榷中的夏七迅速回神，慌張回應：“來了來了，奴婢來了！”
實則她唇邊此時已瘋狂上揚：本姑娘就要隨王爺馳騁江湖了，你這塊黑木頭就留在這兒發霉吧！
……
隨著落千塵出了王府，夏七踱著歡快的步子在落千塵前方，呼吸著王府之外的空氣，深感只有自由才能讓她的心情如此暢快。
落千塵則一語不發，只是將眼神盡數落在了夏七身上，生怕她一個不小心便淹沒人海。
“王爺，咱們今個兒去何處玩耍呀？”
夏七跳脫如兔，在落千塵耳邊不停聒噪。
“拜訪一位故人。”落千塵應道。
“啊？原來不是去闖蕩江湖啊？！”夏七感覺她的快樂瞬間消失了。
落千塵唇邊微起：“看來夏七姑娘貌似頗有俠義之心。”
“這倒不是，畢竟我可是連市集上賣豬肉的屠夫都打不過！”
夏七擼了擼袖子，頗有大干一番的氣勢。實則按她的口氣，成事不足敗事有余這一缺點在她眼里，已然成為了一種優勢。
落千塵仍舊掩扇而笑，不知為何，夏七眾多的荒謬見解總能讓他忍俊不禁。
這大概就是他留她在身邊的緣由，只是當落千塵剛想將這作為借口，他的腦中又不可抑制地浮現出一個曼妙的倩影。
那張臉，一如昨日的記憶。
他便不再笑了。
夏七仔細端詳著落千塵的神情，不明白他的心情為何一下子跌落谷底。
難道是因為我長得不好笑？夏七垂眸之間，忽而心生一計：“王爺，您能教我武功么？”
“為何突然想要學武？”落千塵不解。
夏七一臉正義凜然：“這樣奴婢就能跟您一起去闖蕩江湖了！”
落千塵先是愣了一下，隨即大笑起來。
她的想法為何總是如此千奇百怪，落千塵原來緊蹙的眉頭不經意間舒展了。
“王爺笑什么？您這是在拒絕奴婢的請求么？”
夏七擺出十分認真的模樣，甚至停下腳步掐起了自己的細腰。
“本王有拒絕的余地么？”
落千塵面對夏七不容抗拒的請求出乎意料地配合。
那倒也是。
“多謝王爺！”夏七不忘行禮。
……
“王爺……”
“夏七姑娘，出府之后給本王換個稱呼可好？”
夏七撓了撓頭：“那奴婢喊什么呢，王爺？”
噢我的老天爺，這古裝劇的慣用套路最終還是要落到我頭上！
落千塵沉下臉，用扇子輕敲了一下她的腦袋：“這是教訓。”
夏七故作疼痛和委屈樣，抱住了自己的頭。
“何為世無雙？”
落千塵的聲音在夏七耳邊響起。
夏七仍抱著頭，唯唯諾諾答道：“王……啊不……公子！”
落千塵尤為滿意地點了頭。
公子世無雙。
……
不稍許久，兩人一前一后便來到了行人不絕的熱鬧市集。
夏七聞著烤煎餅的香味兒，聽著賣糖葫蘆的吆喝聲，忽而真切地感受到自己身處的世界已經完全變了樣。
傷春悲秋從來都不是夏七的性格，雖然她偶爾也會因為雞毛蒜皮之類的小事感傷，但相比于接受當下的事實，她更偏向后者。
尤其是煎餅的香味兒已經將她迷得七葷八素，食欲早已占據了理智的高地。
夏七迅速湊近一個煎餅攤兒，看了看烤餅的師傅，欲脫口而出一句“來一個煎餅”，但當她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的口袋，才發覺她本就身無分文。
像我這種窮鬼就不配擁有煎餅嗎？！
夏七憤怒交加地咽了咽口水，心想算了，但是眼睛卻不受控制地盯著煎餅，腳底生了鐵一樣挪也挪不開。
而煎餅攤兒的師傅則以一種看怪物的眼神一樣盯著她。
“兩個煎餅，多謝。”
落千塵將四文錢置于煎餅師傅面前的銅盒之上。
“啊啊啊！公子！您對奴婢真好！”
夏七一時血液倒流，雙臂激動地捆住了落千塵。
沖動終究還是害她成了方寸大亂的魔鬼。
“奴婢……奴婢……該死！”
意識到舉止失禮的夏七，欲行跪拜大禮，卻被落千塵一把制止。
落千塵轉頭面向夏七的臉，似笑非笑：“你若死了，那誰來享用這兩張煎餅？”
“奴婢……”
落千塵將食指放于唇間，做出了一個噤聲的手勢。
夏七垂眸咬唇應道：“多謝公子。”
向來能坐收漁翁之利就不動手豐衣足食的她，今天已經多次向落千塵道謝。
她對落千塵越來越感激涕零，因為他拯救了她的死性不改。
……
“落千塵，身旁的小美人兒陪我幾天可好？”
一個清亮的男音在落千塵與夏七的頭頂忽而響起。
那人位于市集最繁華地段的天賜酒店二樓，浪蕩不羈地朝落千塵的方向喊話，他的手中也捏了一把扇子。
古代的扇子是不是都很便宜？人手一把。夏七的唇角不可抑制地抽搐了幾下。
“看來你我不需要登門拜訪了。”落千塵側過臉看向夏七。
夏七則啃了一口煎餅，而后慢悠悠地應道：“王爺，您說的故人就是樓上那個流氓？”
落千塵微微發愣，驚嘆她形容人的本事，但隨后他不禁贊成：“夏七姑娘的措辭……恰當好處。”
“那可不，奴婢看人的水準那可是一等一的厲害，尤其是鑒定渣男！”
夏七恨不能將在落千塵面前將她的本領一一展示出來，這樣才能擺脫她在落千塵心中實際是個草包的印象。
可她忘了，古今有別。
“渣男為何種人？”果然，落千塵對此不解。
夏七大驚，古代是沒有渣男一詞的，所以她只能耐心地向他解釋：“就是……形容玩弄女子感情，但又不想負責的一類男子。”
落千塵的目光若有似無地飄向了二樓的人物。
“夏七姑娘的見解，很是獨特。”
落千塵再次點頭贊成，但他狐貍般的笑容總讓夏七看不透。
那笑里，究竟幾分真假？
但，渣男這種高深的詞匯可不是我想出來的，那是二十一世紀廣大網友的力量！
但夏七深覺無法向落千塵解釋這里頭的來龍去脈，她只能尷尬而不失禮貌地笑著點頭。
反正在這架空的朝代里，也沒人會知道是不是她編造出來的。
正當夏七得意于自己的胡編亂造時，熟悉的聲音再次在她的頭頂響起。
“落千塵！你竟敢無視本少爺，還和小美人兒在本少爺面前公然打情罵俏！”
夏七口中的流氓仍在樓上放肆叫囂，夏七驚嘆他居然還沒離開。
喂喂喂，這個中二病到底是從哪兒冒出來的啊？這架空的時代里除了她自己，竟然還有這等奇葩？
夏七的唇角二度不可抑制地微微抽搐。
“喂，樓上的，你是自己滾下來呢，還是我家公子將你打下來呢？”
夏七奮力仰起頭，雙手叉腰，將他的語氣與模樣學得一樣不差。
“嘖，好潑辣的美人兒……”上官顏在樓上拍手贊嘆。
落千塵仿佛置身事外，他只抬頭看了樓上的男子一眼，便散開他的玉扇輕輕搖了起來。
“公子，現在是耍酷的時候么？樓上那個男子對您可是直呼其名哎！”
夏七真是恨鐵不成鋼，將怨恨一并化作憤恨的眼神，殺向了二樓的男子。
正當夏七打算擼起袖子殺上二樓將那人就地正法之時，落千塵終于開了金口：“上官兄好興致，昨夜于百花樓流連花叢，今日又頗有雅興，來堵落某的道。”
上官顏，天機國宰相之子。生性風流，浪蕩不羈。不愛詩書偏愛美人，更無意繼承家業。
早年離家出走，商場殺遍，名下田地無數。但因常年流連煙花之地，風流債欠了個天下，也傷透了無數紅塵女子的心。
“落千塵，你我三年未見，你還是改不掉調查我的壞毛病。看來本少爺在你眼里到底還是有幾分重量的。”
上官顏自鳴得意，也散開了手中的扇子。
落千塵笑而不答，只是在一旁的夏七已經明顯地感覺到無形的寒氣蔓延開來了。
她下意識地撫了撫肩膀：甚冷！
這個故人不見也罷。神仙打架，連累我這個凡人遭殃，你們這成何體統！自然，作為底層人民的夏七只能憋在心底暗自腹誹。
“夏七姑娘，抱緊我。”
夏七愣在原地，等等，王爺他說了什么？！
落千塵意識到夏七的出神，便不再顧慮，環住夏七的腰肢縱身一躍，兩人騰空而起，飛升二樓。
這是……輕輕……輕功？！剛才我飛起來了？！
夏七不可置信地張大了嘴，她還處于驚魂未定的狀態。
“嚇著夏七姑娘了。”
落千塵稍帶歉意地笑了笑，那一笑不要緊，要緊的是把她的魂勾回來了。
“不打緊不打緊，公子無錯，奴婢無礙。”
夏七趕緊為落千塵開脫，雙手快速作出一個否認的動作。
“落千塵，不是本少爺說你，身邊的美人兒一茬又換一茬，府中側妃被氣死幾個了？要不本少爺替你數數？”
上官顏面對落千塵的突如其來，并沒有表現出明顯的驚訝。反而旋身坐在一旁的椅子上，舉杯飲茶。
“一千三百二十一個紅塵女子，敗于你手。落某已替你細數，上官兄不必言謝。”
落千塵先發制人，絲毫不慌。
王爺這話簡直是在把上官顏的面子按在地上摩擦啊，沒想到王爺埋汰人的功夫絲毫不比她差。
夏七暗自捏了一把冷汗。
所以王爺對我這么好，究竟將我看成是何等重要的人？
她腦中又劃過“替身梗”這種被人寫爛了的戲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