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一時間謠言四起,太子李誦得了重癥,已不能正常行走。皇帝聽到這消息也是一病不起。而正在這時,沈思被告知在東宮任職,具體職務由太子定奪。
沈思被弄得一頭霧水,陛下召回他,竟然并無意重用他,這點他早有心理準備,但為何是將他安置于東宮?難道真將他視為太子一派?
沈思想到這里突然滲出些冷汗來,外人都道他是太子一黨,那如今皇帝公然把他塞給太子,太子究竟會認為他是皇帝派來安插在身邊的人,還是會認為這是皇帝的關愛呢?
又聯想到前幾天翟臨說的皇帝內侍官私自出宮傳遞消息,和近來關于皇帝病情的傳言,沈思心內咯噔一下,看來皇帝當真病重,已經在慢慢為東宮籌劃布局了。
沈思正暗自思索著,便迎來一人。沈思只看了一眼那人著裝,就知道那是宮內宦官,約莫二十多歲,安靜的外表下透著一股子機靈勁兒,眼神的成熟不同于同齡人,分明是個男孩子,卻有著女孩子特有的柔和輪廓。
沈思立即行禮:“不知給使前來有何事吩咐?”
小宦官嘴角露了笑意:“太子殿下有請,還勞沈郎走一趟。”
沈思一聽連忙答:“還請給使稍等片刻,沈某更衣便來。”
太子府富貴典雅而不奢華,井然有序。一進正殿,就可隱隱聞到藥香味,沈思不及多想,即有另一內侍將他引入內室。小宦官一路提醒,此時牛昭容及王侍讀正在里面。
沈思眉目略動,王侍讀想必是王叔文,此人近些年在太子身邊,聽聞頗具有治國才略,尤其擅長管理財政錢糧。但沈思也聽說王叔文長袖善舞,喜好結交文人士子。
“殿下,沈思到了。”正在腦海里搜尋關于王叔文的信息,便聽一女聲輕輕通傳,沈思連忙跪下行禮:“臣沈思拜見太子殿下。”
女聲再次響起:“沈郎請起。”沈思猜測這婦人便是小宦官口中的牛昭容。
沈思嚴正地站在側旁,低頭順目。他的對面立著王叔文,王叔文笑著對他點頭,眉眼含笑,但神情卻透著一種審視的味道。
沈思望向榻上,太子李誦斜靠在榻上,看著他緩緩說到:“你…父親…”
沈思略一驚,因為太子似乎言語已不暢,說話頗為費力。沈思又湊前兩步,認真聽。
只聽太子李誦緩緩說:“我與你父親知交多年,他的心愿和理想到頭都沒有機會實現。陛下將你指派東宮,若是從前,我定然歡喜。但如今我這樣子……我時常感念你父親,也可替你謀一個更好的去處。”這段話很長,李誦說了很久,聲音低沉,又夾雜著抑郁。
沈思聽了這話,惶恐至極:“殿下這話,讓臣內心惶恐。父親在世時,也盼望著能再有機會輔佐您,我來東宮,他自然十分欣慰。臣愿為殿下效力,不止為父親遺愿,也是因為殿下值得臣追隨。”沈思這話其實一點不假,他從小便聽沈遂寧講述這位太子殿下的仁厚睿智,比起當今皇帝來,很顯然這位太子更值得追隨。若不是太子染病,他的確從心里認同他將能成為一位恩威并施、肅清內外的好皇帝。
太子李誦沉默了片刻,屋內十分安靜,沒有人發出聲音,牛昭容輕輕為太子捶腿,連節奏都不曾變化。片刻后,李誦聲音低低地說:“既然如此,你便留在崇文館。”
沈思跪下謝恩,崇文館并不參與東宮主要事宜,看來太子殿下對于他還有顧慮。
帝王家,不止皇帝,對人的心思都極為復雜,那是種與生俱來的敏銳與思慮。
沈思望著殿中的紅色浮華錦帳,聞著時刻提醒太子疾病的藥味,華麗依舊掩蓋不住內里的悲涼,不免一陣擔憂。
太子似乎沒有要沈思離開的意思,沈思只能安靜立在一旁默默聽王叔文和太子議事。雖是議事,太子言語極少,時常需要牛昭容將斷斷續續的語言復述。快至午時,沈思才被準許離開。
沈思正行禮準備告退,只聽帳子里的太子斷斷續續說:“今日見到緒之,讓我甚為懷念你父親,若是往后崇文館沒有特別要事,常來殿中聽聽王侍讀他們議事。”
這一句話出,沈思立即覺得有兩道目光一同射向自己,他背脊僵硬地謝恩告退。常來殿中便意味著他可以參與東宮議事,再不濟,也是能旁聽的。對于王叔文一派來說,他這個半路殺出的程咬金是否是個妨礙。但又沒什么名分,他目前的處境的確難以捉摸。
這一次會面,遠遠超出他的預料,太子病重如此,皇帝也染了病。加上上次內侍出宮之事,各路人蠢蠢欲動,這輔助太子之路未免也太過于艱辛。
幾片桐樹葉子晃晃悠悠從沈思眼前落下,打斷了他的沉思,他收了收衣領,長安起風了。
沈思前幾日在宣平坊內西南向賃了一處宅院,已經收拾妥當,堂屋兩間,一間作了書房,耳房兩間,一間供負責日常打掃做飯商姓夫婦倆居住,一間存放雜物。院子里種了些絲瓜,并一棵杏樹,時值寒冬,光禿禿立在墻角。
將所有家當歸置完,沈思瞅著書房的一張疆域圖,想起在太子寢殿,王叔文向太子匯報年關賦稅之事。今年遇旱,南方稻米減產,入冬亦無降雪,明年的收成仍舊堪憂。受災的巴州等地,納糧數額不減反增,不少人逃至西川境內,已引發小范圍騷亂,西川節度副使劉辟遣五百軍鎮壓難民,死傷一百余人。太子斷斷續續說了八個字:“韋皋可信,劉辟要防。”
以軍治亂,實為下策,劉辟此人一向自恃極高,心思狂傲,卻非良臣,若掌軍權,絕對是朝廷一大患。
正沉思間,商伯送來個紅漆木盒子。沈思打開一看,是一套琉璃酒具和一把扇子。扇子上寫著:春風行且醉。落款翟臨。
沈思笑了一聲,合上扇子,喝酒嘛,現在還不是時候。
崇文館的前幾日很順利,對于沈思這位突然到來的人,熱絡談不上,至少還算友善。雖是個學術機構,但由于接近權力中心,且太子府的官員也可調整到中央任職,官場氣息依舊,只是被詩書經律掩去了表面的味道。
長久遠離官場,沈思在崇文館還算自在,其實細想,他能為太子做的著實有限,如果為賓客幕僚,還能對太子管治的領域出一把力,如今只能在這校核書稿,一門心思做學問。沈思看著書案上一本灰土土的《鹽鐵論》,嘆了口氣,遂靜下心認真翻閱。這本書很受冷落,并沒有太多人翻閱的痕跡。沈思從前看過,此書記載了西漢時關于鹽鐵商業官營還是民營的辯論內容。受儒家思想影響較大的賢良派,認為官營及平準均輸制度會造成百姓疾苦,但也有另外一些官員則持相反態度,工商業由官府發展,可以增加財政收入,抑制民間富商大賈,也可免除對弱勢群體的掠奪。
如今的唐王朝,早已不復幾十年前的強盛富饒,邊疆騷亂不停,內部藩鎮隱患不得不防,而朝廷能夠支使的軍事費用有限,還要依賴東南、江南一帶的賦稅。若是財政吃緊,對于各方安定都有妨害。如果今冬還不下雪,來年的收成也不好說,到時真是內憂外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