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蘭潛回到院子里,卻坐立不安,在想著陸蔚漳的那些話,愈發(fā)神思顛倒恍惚,卻又不自覺地竊喜,
原來并不是無人提親,
一直都有人在等著她,而且還是如陸蔚漳這樣身份顯赫,樣貌出眾的男子。
可是她從來都不知道這件事情。
她并不把陸蔚漳當成自己的第一選擇。
因為杜嬤嬤現(xiàn)在還沒有下決定。
最出挑的江若弗已經(jīng)有人提親了。
江抱荷因為名節(jié)有失,不可能再有機會。
江茉引則是什么都不精,一心只想著聽從父母的安排。
杜嬤嬤會選擇誰,不言而喻。
但也難保意外發(fā)生,到那時,陸蔚漳就是她的第二個選擇。
丫鬟跑進來,附耳江蘭潛道,
“小姐,那位陸公子在門口停了好一會兒才走呢。”
“而且還是看著您進門的,恐怕是十分不舍得吧。”
丫鬟有調(diào)侃的意思。
江蘭潛心卻認真地跳快了些,手心愈發(fā)出汗。
入了夜,有人從墻外丟進來一個紙團。
約她去百聚樓見面。
江蘭潛看著眾人簇擁著江若弗坐上馬車。
無論是之前得罪過江若弗的還是沒得罪過的,全都涌上去說好聽話。
給她整理裙擺發(fā)髻,替她提燈,幫她撩起車簾。
風里都是笑聲和奉迎的好話。
江蘭潛看著覺得刺眼,用椎帽遮住自己,趁著眾人都在討好江若弗的時候走了。
江蘭潛走到百聚樓外,不免有些忐忑。
她還沒來過百聚樓。
江蘭潛不知道百聚樓夜里也開,只是夜里只開側(cè)門,不開正門。
她站在百聚樓下,一時竟是不知怎么上去。
陸蔚漳推開窗子,看向樓下的江蘭潛。
他眸光探究,有些好笑地叫了她一聲,
“姐姐怎么不上來?”
他順手點了點身邊的奴仆,
“下去把她領上來。”
江蘭潛抬頭,就看見陸蔚漳在抵著窗邊托腮對她笑,少年的笑容毫不掩飾的張揚。
江蘭潛心中一動。
卻是有些尷尬道,
“正門未開,我不知如何上去。”
陸蔚漳淺笑。
正巧那奴仆從側(cè)門上來,畢恭畢敬道,
“江小姐,我們公子讓奴才帶您上去。”
江蘭潛抬頭看了一眼窗邊,陸蔚漳不知什么時候已經(jīng)不在那里了。
她心下不自覺地一空。
奴仆領著她從側(cè)門入,大堂里空寂十分,卻燈火通明,紅木地板厚重,不會踩上去就吱呀吱呀地響。
寬闊的樓梯上鋪著毛茸茸的灰短毛地毯,上下分為兩排樓梯,一東一西。
樓梯的扶手上深深地雕刻著流云的花紋,刀入之處幾乎鏤空,有些鏤空的地方正正好就放得下一個流云底座的香爐,蓋上亦是流云紋的蓋子,只能嗅其香味不見香爐。
煙氣從樓梯扶手上散出來,煙煙裊裊,令人飄飄然如至仙境。
江蘭潛驟見那樓梯扶手冒煙,還以為是著火了,她嚇了一跳,不敢上前。
奴仆和善地笑道,
“小姐不必害怕,這是內(nèi)嵌的香爐。”
江蘭潛尷尬地應和道,
“原來是這樣。”
奴仆面上和善,心中卻在暗笑江蘭潛沒見識,連內(nèi)嵌香爐都不知道,當真是井底之蛙。
百聚樓的穹頂用了數(shù)十燈盞鋪就,形態(tài)各異,卻都是些好寓意的花。
照得整個大堂都燈火通明。
江蘭潛這才知道,為什么這大堂一盞燈不點也這么明亮,原來這燈都在穹頂上。
恰有一盞燈滅了,店小二拉著繩子把燈盞放下來,換了蠟燭重新點燃,又小心翼翼地拉上去。
江蘭潛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看。
奴仆心里愈發(fā)看不起她。
一來就是左顧右盼,賊眉鼠眼的,跟什么好東西都沒見過似的,公子為何偏偏看上了這么個女子?
果然江姓和江姓之間還是有區(qū)別的。
奴仆領著她到了玄字號包間門前,面上恭敬道,
“還請小姐自己進去吧。”
江蘭潛有些忐忑,推門而入,就見陸蔚漳微瞇著眼睛泡茶,那模樣有些冷漠,與之前見到的陸蔚漳截然不同。
陸蔚漳聽見了推門的聲音,抬眸看過去,卻是恢復了一貫的笑臉,將茶匙放下。
江蘭潛坐到了陸蔚漳對面,陸蔚漳詢問道,
“姐姐喜歡喝花茶嗎?”
江蘭潛拘謹?shù)攸c點頭。
陸蔚漳笑。
茶很快泡好了,小火爐的火苗漸息。
陸蔚漳用茶夾鉗起茶杯,將日盡花茶遞到江蘭潛面前,
“百聚樓內(nèi)種了日盡花,這是現(xiàn)摘的,花蜜都還在,想必姐姐喜歡。”
江蘭潛去接,卻不想那茶杯竟然燙得人手生疼,她下意識低呼一聲,甩開了手。
陸蔚漳卻轉(zhuǎn)眸笑了一聲。
用茶杯夾把茶杯放在她面前,溫聲道,
“小心燙。”
絲毫沒有笑話她的意思。
江蘭潛心下稍安。
陸蔚漳漫不經(jīng)心道,
“姐姐是家里排行最先的姑娘嗎?”
江蘭潛點頭,卻多了幾分底氣,
“我是長女。”
她之前最嫌怨的,如今倒成了她能說出口的唯一資本。
陸蔚漳意味不明地輕笑了一聲,
“姐姐家里的其他姐妹有姐姐漂亮嗎?”
江蘭潛下意識想認,卻想到什么似的頓住了,遲疑了一會兒才道,
“各花入各眼,自然不能一起比較。”
陸蔚漳托著下巴看著她,語氣旖旎,
“哦…”
他不繼續(xù)問下去,轉(zhuǎn)而道,
“花朝最后一天,姐姐愿意和我一起去看花神游街嗎?”
他的詢問有些突然。
但江蘭潛握了握自己的衣裙,聲音中有按捺不住的激動,
“好。”
——
江抱荷撩起那下等水玉做的簾子,面色一變,扯著那水玉簾子問葉倩道,
“這是怎么回事?”
葉倩恭敬答道,
“原先的珠簾大夫人拿去送人了。”
江抱荷松開那珠簾,輕蔑一聲,
“是送給江若弗了吧。”
葉倩知道瞞不住,也只能默認。
只是讓葉倩意外的是,江抱荷只是淡淡瞥了一眼那珠簾,沒有再說話。
江抱荷這幾日瘦了許多,本來有些豐盈的身材,現(xiàn)如今穿起從前的衣裳都空空蕩蕩。
要把腰帶束緊才不至于看起來撐不起衣裳。
臉的下頜分明了,連帶著整個人都陰沉了不少。
總是半抬不抬著眼皮看人,并不怎么笑,到有些像江弘的模樣。
朱氏還在罵人,江抱荷坐進去,只是拿起筷子就吃,木然地聽著朱氏亂發(fā)脾氣。
她也不怎么咀嚼,只是一味地往嘴里塞飯菜,像是沒有味覺一樣。
眼睛呆滯地看著前方。
朱氏憤憤道,
“一定要查出來到底是誰在背后搗鬼。”
“要你們到底做什么用,這么多天了,四小姐都出來了你們還沒有找到元兇,你們能做什么!”
眾人習慣了這種氣氛,大氣也不敢出。
江抱荷聽著和自己有關的事情,只是表情麻木,一個字也不說,吃完了她放下筷子就走,朱氏都來不及叫住她。
江抱荷回到院子里,往床上一躺,閉上眼睛,沒過多久就一副已經(jīng)睡熟的樣子。
葉倩見她睡了,便把燭火吹滅。
江抱荷卻閉著眼睛流淚,扯住被子蒙住了自己的頭。
驟然來的黑暗卻比久居黑暗乍來的一束光還要刺眼。
讓那段無助的時光重回眼前。
整整三天,在那個黑漆漆的佛堂里,沒有人應她,沒有人和她說話,沒有光,她分不清黑白日夜。
唯一能有光的時候,就只有早晚打開門讓她解手的時候。
但那時她第一個看見的,就是瞪著眼睛看著她的佛像。
漆得黑白分明到讓人害怕的眼睛,不像是佛陀,更像是鬼煞。
在黑暗之中,也是這樣一雙眼睛一直在盯著她。
她拼命往后躲,往離那個寶相遠的地方蜷縮。
可是還是覺得有一雙眼睛在黑暗中看著她。
那雙眼睛的主人會半夜把她打暈,搬到江若弗的床上。
把所有她和娘布置的謀算全都用在她身上。
她會丟失清白,會喪失名節(jié),懷上一個奴才的孽種,成為一個下人的妻子,要和那些奴才一樣卑躬屈膝謀生,吃最難吃的飯,住最臟的房子。
還要和那些奴婢因為一點小事爭來爭去,連她嫁得最差的姐妹都會嘲笑她。
一朝失足,她這輩子都會萬劫不復。
那三天里沒有一個人和她說話,也沒有光亮,以至于她覺得自己似乎是瞎了,明明在黑暗之中她卻睡不著,只能睜著眼睛,時刻防備著,半夢半醒之間也會突然驚醒。
滿身的冷汗,卻伸手不見五指,不知道黑暗之中有什么。
不知道那雙眼睛是否又在黑暗中悄悄覷著她。
奪走了她的東西卻還要索取更多。
江抱荷捂著半邊臉,在窗紗中透進來的月光里流淚。
——
江若弗沒想到,這新設的女學講師會是杜嬤嬤。
當杜嬤嬤走進來的時候,很自然就點了江蘭潛上前背女四書。
江蘭潛倒背如流。
杜嬤嬤贊許地點頭,
“回去吧。”
“如果能將女四書背得這么流利的,都上來試試,背過了就能上我的這門課,背不過便算了。”
杜嬤嬤目光下掃,道,
“舒云小姐先來吧。”
江舒云順從地站起來,雖然被抽中的部分沒有江蘭潛背得流利,到底是背過去了,沒有太大的錯漏。
眾人都排隊等著被抽背,江若弗也在其中。
最后眾人皆是過了,縱使之前沒有專門的女學課程,可這些小姐們怎么可能沒學過女四書?
縱使江若弗連學都沒上過,也能背得滾瓜爛熟。
女四書是女子必背的典范,雖然江若弗對其中許多東西不認同。
但是她不想讓姨娘傷心,煙花兩個字姨娘聽夠了,定然不希望旁人再有借口去攻擊她。
杜嬤嬤讓眾人起身,又道,
“江家的姑娘都坐在一起,按照宗室?guī)紫祹状呐盼粊碜魑恍〗愕母篙呍谧遄V上排什么位置,各位小姐就排什么位置。”
這門課聚集了江氏學堂里所有的女子。
江若弗和江茉引,江蘭潛三人自然是一起的。
江舒云一個人獨坐第一排。
眾江姓的姑娘沒有多想,可是內(nèi)史府的女兒卻不得不多想。
杜嬤嬤在內(nèi)史府沒有挑中姑娘,所以都挑到學堂里來了?
杜嬤嬤道,
“他姓的小姐們還請移步蘭室,那里會有一位新的女學先生專門給你們教授,江家的女兒有獨有的規(guī)矩,自然授課課程與旁人不太相似,請多見諒。”
那些別姓的女學生們竊竊私語三三兩兩地拿著書出去了。
杜嬤嬤終于站在了講臺中央,雙手交疊在身前,正色道,
“太后娘娘很是垂慕江家的風骨,特派我來江家見過各位小姐,方才各位小姐都基本將女四書背得純熟,若太后娘娘知曉,必然很是欣慰。”
“最近授課女工,希望各位小姐傾盡自己的才能來做,做得好的,你們的位置自然可以往前調(diào)動一位,做得差的,往后退一位。這門課程結(jié)束時,坐在前面的姑娘,將來的位置會和舒云小姐平步,想必各位知道我是什么意思。”
話音剛落便如一石激起千層浪。
杜嬤嬤的話中是什么意思,旁人聽不懂,江家的姑娘還聽不懂嗎?
這是那些逐漸被邊緣化了的旁系唯一出頭的機會!
與江舒云位置平步,就是大宗嫡女!
將會記在大宗,嫁給高門,從此身份青云直上,不再是小小旁系女兒,而且哪怕是庶女也有機會!
曾經(jīng)被選過一輪但是沒選上的姑娘更是心下激動,本以為自己再沒有機會了,卻沒有想到柳暗花明又一村。
現(xiàn)在杜嬤嬤竟然赤…裸…裸地就將這個競爭的機會明晃晃擺在眾人眼前。
只要她們做得足夠好,就可以一路攀爬,爬到那個最頂天的位置上。
而且將來會比真正的大宗嫡女還要顯赫。
因為江家只選旁系的姑娘聯(lián)姻,真正嫡系的大小姐,從來都不聯(lián)姻。
就算是真嫡女江舒云嫁給朝廷中人,也是不會選擇太高的位置,江家就是以此來一直刻意保持和權貴若即若離,相互扶持卻有并無依附的關系。
以示江氏不入王爵的本心。
江若弗依舊坐在原地,不見有什么表情變化。
江茉引自知資質(zhì)不夠,此刻有些失望的趴在桌子上面,側(cè)著頭看江若弗給她做了一個鬼臉。
江若弗輕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