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背落地,悶哼一聲。
李艮原以為接下來可能會被對方掃地出門,哪知吳背的第一反應卻是立即爬起來,驚呼:“你能動了?這么大勁兒,看來力氣恢復得很不錯,這古太醫當真是找對了。”
……
李艮頓時無言以對,他難道不是應該問自己為什么踢他嗎?為何永遠猜不透他的動機?還是說,他根本就是那種憨傻之人?
李艮不得而知,但如此一來,他道覺得自己有些小心之人了。一時難為情,只得選擇沉默以對。
吳背難掩興奮之色,走到床邊,言語之中,滿是關心,還讓他動動另外一只腳,以及雙手。
這是傻得可以,李艮如此想著,卻沒再搭理他。因為身體已經誠實的告訴他,踢人一時爽,如今腿上傳來猶如筋脈撕裂般的疼痛,有幾分罵他活該的諷刺意味。
李艮強忍住疼,更不想言語。
吳背見他不說話,只歪著嘴,又將頭別向一邊,定是難受,便讓他不要緊張,方才自己只是想給他擦擦身子,他連續躺了幾天,自己一直沒敢動他,只有救起他那邊,幫他稍微梳洗了一番。
不說還罷,挑明了,究竟是什么樣的虎狼之詞?已是幫自己梳洗過了?所以本公子的身子,都被他看去了?
滿腹疑惑,口難言,意難平。若能動彈,唯有立即跳起來將他痛打一頓,又或者是丟了喂狗方能泄李艮心頭之恨。要知道,李艮自幼便有一怪癖,從懂事起,便不允許任何人看他的身子,包括洗澡時,亦是他自己完成,就連他母親亦不可。而這個吳背,不僅看了,還摸了。若知道是哪只手,定要將他剁下來,一把火燒了才干凈。
但如今是背為刀俎,艮為魚肉,小命捏在人家手里,沖動不得。
但李艮,有最后的底線,見吳背已經洗凈了毛巾,準備要對自己動手了,方才擠出幾個字:下面,不要。
他自己不知,說完這句話,整張臉紅到了脖頸;面若桃花,比潘安更媚,又比西子更嬌。吳背瞧在眼中,不自覺竟被這色相給吸引住了,手中拿著的帕子僵在半空,一時有些不知所措起來。
李艮覷見他如此,實是個下流胚子的眼神,恨不得挖掉他的雙目,但轉念一想,眼下可不是時候,還得靠他給自己上山采藥,故而:忍著。
李艮哼哼了兩聲,吳背方才回過神來。
李艮極是個愛干凈的,不容許身上臭了,反正自己早晚都要離開這地方,從此以后天各一崖,誰有知道這一節,索性閉上雙眼,由他去了。
如此,他卻錯過了極精彩的一幕,吳背再看他的身子時,竟也臉紅了。連吳背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明明同為男子,自己沒少跟村里的孩子一起下河洗澡,都是衣不蔽體、坦誠相見,為何眼下卻覺得有幾分有違禮數之意?
吳背也管不得那么多,見李艮臉紅,亦知其也是害羞了,是安慰他,也是安慰自己,便道:“你我同為男子,不必拘泥如此,我常跟村里的同伴下河洗澡,就像赤條條、滑溜溜的魚一般。”
吳背自己說著,也不由得笑了起來。殊不知李艮心里對他的恨,又更深了幾分,又拿自己跟那些個微寒之軀相較,早晚得好好跟他說說這個理。
吳背哪里知道李艮這些心思,迅速給他擦洗完,便讓他早些歇下。
可李艮卻很是緊張,這屋里只有一張床,若他跳上來與自己同眠,還真沒有合適的理由拒絕。可若是他上來了,身邊躺著個陌生人,那這一宿也就不必睡了。
吳背減了燈芯,給他蓋被子時,李艮尤為緊張,生怕他趁機就鉆進被窩了。
再次意外的是,李艮等了許久都沒有動靜,再悄悄扭頭看時,吳背卻是裹著一張不知用什么織成的毯子蓋著身子,躺在柱椅上和衣而臥了。
只不過,原本是點著燈油的,此時卻不知吳背旁邊點的是什么燈,比方才的桐油燈要暗傷許多,還有一絲幾不可見的黑煙,因李艮修行的緣故,看得極清。
吳背側身躺著,手里捧著一本泛黃的書,看的竟是《詩》。
這再度突破了李艮的認知,自己向來當作山野小子的,不僅識字,還能讀《詩》,孔圣人夸子貢時,便以可以與之談詩為是,由此看來,對他的認識,過于淺顯了。
許是注意到了李艮的目光,吳背下意識抬頭,見李艮看著自己,以為是燈光太亮,便趕緊吹了燈,口里是歉疚之語:“見諒,白日太忙,平素便趁著夜半無人時讀書,如今有客人在,又需靜養,一時竟忘了”。
李艮只覺有些好笑,一則吳背慣喜揣測別人心思,或許他那點城府揣測她嬸嬸那樣的婦人尚無遺漏,但他揣測自己的心思時,卻成了自作主張;二則不過是讀了書,說起話來調調都變了,想了換了個人似的。可見他平素亦是這般人前人后,作兩幅面孔。
李艮胡亂思索著,竟慢慢睡了過去。
第二日清晨,李艮醒來時,房間里已不見吳背。
李艮正想該怎樣如廁時,吳背端著一碗清粥和一疊炸過的花生米進來了。
李艮鬼使神差,與吳背說話,喜歡了極簡,只說了“如廁”二字。
見李艮跟自己說的話越來越多,便證明他的身體情況有所好轉,心中高興,二話不說,將李艮扶起來。
李艮本意是想試著看能否站起來的,哪知吳背已經一把將他打橫抱起來,徑直朝茅廁而去。
又一次出其不意,李艮嚇得動彈不得,生怕自己亂動,便掉了下去。
而接下來的如廁,更讓李艮覺得,吳背雖是個糙漢子的形,卻是個滴水不漏的玲瓏心。卻原來,吳背知李艮行動不便,早已在茅坑上安置了架子,讓李艮直接坐上去便可輕易如廁,若不是隔壁養的豬忽然伸出頭來跟他打招呼,他對吳背的惡感定會減許多分,他這樣的貴公子,哪里知道鄉下的茅廁還兼豬圈呢?
李艮被豬頭嚇得險些跌落下去,好在臨危時,他一把抓住了吳背專門為他安裝的架子,這才幸免于難,這倒讓李艮意外的發現,自己的四肢竟然可以提前動了。
見李艮在里面時已久,吳背擔心出事,問他可還好。
李艮連忙收拾好,只是,他竟然隱瞞了自己四肢已能動彈的事實,這樣的想法冒出來,并付諸行動,連李艮自己都嚇了一跳,但戲已經開始演了,硬著頭皮也得演圓滿了。
兩人收拾利落、吃粥,一時無話。單說食畢,吳背交代李艮在家休息,自己要去上學一事,令李艮十分好奇。
吳背前腳剛走,李艮便悄然跟了上去,卻發現他除了背書,還擔了一挑柴去。
原來吳背在鎮上的求是書院念書,書院的山長敦爾見他敏而好學,家境貧寒,便免了他束脩。可吳背是個極懂事的,既無力向夫子束脩,便在上學時,擔一挑柴給書院,免抵束脩。原本山長擔心他家中有農事要忙,若再給書院添柴,空擔心了學業,可一年年下來,不僅絲毫沒有耽擱學業,竟是比那些有私塾的士人子弟,更有進益。
吳背到了學堂第一件事便是去向山長添柴,山長趁機靠他功課,問的是《詩》中小雅之《隰桑》。
吳背一一解來,山長十分滿意,又糾正了他幾個訓詁的錯誤,方才叫他離去。
兩人均不知,這一切,李艮皆看在眼中。古太醫說吳背是個平凡人,可李艮以為,就方才他解《隰桑》來看,他以《隰桑》譬喻暗戀一個人,他八歲時便讀過《詩》了,即便是夫子,也不看這么解,他卻解了。好在這里的山長是個通情理的,并沒有否定他,只是也告訴他科舉時的解法。
若這樣的人也可稱作凡子,那這世界大多數者,皆是蠢貨無疑了。
李艮悄然跟了吳背一日,發現吳背除了白日在學堂進學,昏時要回家幫嬸嬸務農,砍柴擔水,無一不做,關鍵是,還得教他那個不成器的堂弟念書。
李艮躲在草垛后心疼看著吳背,哪知忽然傳來天真的女孩聲:“這個哥哥好好看啊!”
李艮聞聲欲躲,卻被吳背抓了個正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