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11點過后，是酒吧最熱鬧的時候。我一如往常的工作著，擦著手里的杯子。

同為服務生的小七卻把一個托盤酒塞到我手里，把我拉出吧臺，“葉笙，14號客人點明要你去送。快去吧”說著還指指方向。

我摸不著頭腦，送酒，這應該不是我的工作范圍啊

但我還是按著酒單上寫的臺位，來到14號臺，熟練地把酒一罐罐的放下。

酒吧內昏暗吵雜，我把所有的酒都放好的時候，一抬頭，下意識向前看的那一眼，就這樣僵住了。

看著眼前這張頗具邪氣扭曲美人臉，那一刻，我深深的感覺到，

我又要倒霉了。

大大小小，無止境的糾纏不下數次，還不死心

雖然無補于事，但我還是立即用托盤遮住面孔，然后飛快的往休息室竄。

在休息事里，我如臨大敵般坐立不安。

怎么辦？

要不要給夏菡打個電話，開輛直升飛機把我弄走

實在不行，給單雨桐打電話，讓他趕緊滾過來給我收尸。

我越想越不妙，轉身想要去打電話的時候，小七竄進來了，

他一見我就說：“葉笙，原來你在這呀，我找你好久了。外面14號臺的客人指定要你過去啊，你快去看看。”

那一刻，我無言。

我徹底地明白什么叫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

只是不明白為什么小七的臉忽然會變成了一個拿著刺叉的魔鬼樣，并陰險地向我招手。

當然我也明白這只是我的幻象，我一個托盤往他臉上拍過去，然后在他還沒來得及發脾氣的時候，視死如歸地來到14號臺，深呼吸一下，

我站在那人旁邊必恭必敬地說，“你好，有什么能幫忙嗎？”

正和一群朋友在喝酒談笑的江鈴，看到我這個樣子，仿佛很高興，搖搖手中的whisky，一飲而盡后，正色的對我說，“我要和朋友玩疊杯，你給我有多高疊多高，然后開瓶whisky從上來澆下來。”

“對不起，大堂上不能玩這玩意，要是你去包廂的話”

“為什么大堂不能玩，我就是要在大堂玩！”她一副你能拿我怎么樣的樣子。

我努力的壓著怒火，平心靜氣的解釋，“大堂人來人往，要是碰倒了那就”

“我不介意啊，反正我有的是錢。我窮的只剩下錢了。”她完全不畏言，對著身旁的朋友大聲的說著。

身旁的朋友一轟而笑，互相指著對方大喊，“窮光蛋啊！哈哈！”

我感到我的臉已經黑了一半，“好的，你等一下。”

我一轉身就飆進倉庫，往倉庫門踹了兩下，捧著一箱酒杯往外走。

我再次來到這張14號臺，心里不斷的督促自己，忍，要忍一時風平浪靜。

我開始小心翼翼地疊杯，因為我知道出了差錯之后，背黑鍋的人舍我其誰。

我不屑的表情寫在臉上，我知道她也看到。

一個，兩個，三個，疊來疊去，

忍一時風平浪靜，風平浪靜，風平浪靜啊

“啪——”腳下一陣刺痛，我手一抖，杯子就從指間滑落，摔碎在地上。

江鈴踩著我的腳，臉上笑得陰狠。

我咬牙，沒說話，還是一杯一杯的往上疊。

她的背景不簡單，不能給陸至找麻煩。

見我半晌沒反應，江鈴也覺無趣，只是不斷用力踩著我的腳。

我繼續裝啞巴，不吭聲。

我擺完最后一個杯，開了一瓶酒，開始慢慢傾倒下去

黃棕色的液體順流而下。

“請慢享用。”我拿著倒空的酒瓶，轉身往回走去

“慢——”身后一個聲音突兀響起。

我回頭——

一杯酒不偏不倚的全潑在我臉上，視線被酒精刺得有點微微模糊。

所有聲音都停了一秒，然后又重新響起

周圍人繼續喧鬧，

“看呀，這才是一只真真正正的落湯雞。”

“看她那樣子，真是好笑。”

“惡心的拉拉。”

我握緊拳，站在那里，臉色蒼白，酒順著臉龐滴落在身上。

我抹了把臉，繼續微笑“沒有什么事的話，你繼續。”

沒什么，至少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那尖細的小高跟簡直在要的我命

江鈴很滿意的看著我慘白的臉色。

最后重重踩在我的腳趾上，又向上緩緩一推

我向左邊一閃，卻不小心碰到了旁邊臺面上已經疊得幾層高的酒杯，那些杯子全往她身上倒下去。

江鈴躲開，那些杯子稀里嘩啦碎了一片。

氣氛在火爆的音樂陪襯下更顯得一觸即發，江鈴正準備上來給我一巴掌，卻被周圍人攔住了

我看著，她在人群中張牙舞抓的掙脫著，嘴巴還不忘向我噴骯臟的口水，“賤貨！你憑什么！”

場面越來越混亂。

聞訊趕來的寧馨一聲吆喝，喝停了所有的人。

音樂在那刻停止，全場的燈也跟著亮起。

寧馨同情的看了我一下后，便走到江鈴身旁，萬分抱歉地說，“江小姐，真對不起，請給個面子。”

江鈴真是囂張得讓人發指，她一把推開寧馨，隨手撈了一瓶名貴的酒，然后狠力的把玻璃瓶摔在地上發出嚇人的聲音，“沒你的事！！”她樣子兇狠的指著我，“葉笙，要不單挑，要不跪下來求饒！”

我聽了，張著嘴巴就想罵，

然而還沒開口寧馨就馬上前來勸說，“江小姐，那不好吧，我給你”

待寧馨還沒說完，江鈴就把寧馨往旁邊一推，“現在輪不到你教我怎么做！滾到一邊去！”

我看了更是氣憤，急忙上前扶住寧馨。

結果，江鈴趁著反手給我一巴掌

清脆的響聲令全場的震驚！

童年，少年，成年，任何一個時代，被任何一個人欺負，都沒有感覺到好象此刻這么屈辱丟臉，我站在原地很久，仿佛感到自己的身體已經開始僵化。

寧馨知道是我受委屈，但這些場所表面工夫還是需要做到足，她往江鈴方向看去，“對不起，江小姐，這人你也教訓了，你看在我的面子上，就這么算了吧。”

仿佛一尊被打斷腿的雕像，我頭低的的干脆利索，我覺得我要吐出一口鮮血，甚至連內臟也要嘔出來一樣的難受。

江鈴轉過頭看了看寧馨，“好，不要說我不給你面子，這次就這樣了事。”

寧馨聽到“了事”這兩個字才松了口氣，“謝謝江小姐。”

江鈴終于領著人走了，我甚至還能聽到一個女生在我身后大喊，“哇！江鈴，你今天怎么特別火？嚇死我，我剛才真的以為你要殺人。”

現場舞臺劇終于散場，圍觀的人終于一轟而散。

寧馨把我扶起來，她的臉心痛憤怒交集，我看得內疚悔恨。

良久，寧馨無奈的開口，“對不起，葉笙，你知道的，對不起”

我輕輕推開她，“沒事。”

之后，我沒有再說什么。轉身推開門，走出去。

能說什么呢？

陸至明明就在上面的，他都沒說什么，我又能說什么呢？

我挨在門框的另一邊，獨自安靜地發著呆。

有人在身邊坐了下來，我沒有理他，手機響了幾次，我都關掉了。

當時究竟坐到了什么時候呢？

對面的展翼，終于忍無可忍地一腳踩滅地上的煙頭，撥了撥被風吹到面前的發絲。

他說，“好了，葉笙，我們不要兩個門神那樣站在門口好不好？快關門了，人都出來了。”

不要繼續在人前丟臉，這是唯一能令我的腳站起來的理由。

我木然地繼續前行。

展翼看我站起來，以為我要回家，于是去開車，

結果發現我根本沒有上車的打算，他惟有開車跟在我后面。

我不斷地在回憶不斷地在走。

甜酸苦辣涌上心頭，我硬是要將它壓下去。

我憑著回憶來到了一個久違的地方，那個我一輩子也不會忘記的地方。

陰暗潮濕的小巷，垃圾混著污水流淌著。

我不顧及身上的衣服，抱膝坐在骯臟的地面上，默然地看著小巷暗黑的深處。

展翼把車停在一邊，跟了上來，在我身后靜靜地抽著煙。

寂靜地小巷里，只有污水滴下發出滴答滴答的響聲。額外清晰。

我突然心血來潮，指著小巷深處對身后的人說，“你知道嗎？十年前，我就在這里認識他。就是那一天，我努力了十年。”

身后傳來呼出煙圈的呼聲。

我閉上眼睛輕嘆一口氣，睜開眼睛時，原本身后的人已經坐在我身邊。

我奇怪地看著他，他卻沒有看我。

于是我繼續靜靜地看著前方。

于是他繼續靜靜地抽著煙。

“還疼不疼了？”他心疼的摸摸我腫起來的臉

我笑笑，沒有回答。

“那個，你不用回去嗎？”

“恩？你在這里，我還回去？”他居高臨下，疑惑著低頭看我。

“我不想給陸至惹麻煩”

他很難理解，“你這么喜歡他嗎？”

我點點頭，接著又笑，“你覺得很難理解吧？”

他點點頭。

我輕呼一口氣，眼望向前方無盡的黑夜，忍不住唏噓，“其實我也很難理解自己為什么可以堅持這么久，我很多次都想著要放棄，但不知為什么又繼續。我真是一個難理解的人。”

旁邊沒有聲音，于是我繼續自顧自地說，“那時生活艱苦，我每天都在垃圾桶里解決食物問題。有次實在餓的受不了了，就跑去面包店偷了塊面包，結果，被當場抓住，老板用他那雙腳把我的頭狠狠的踩在地下。”

“胃病也是在那時落下的。”展翼用了陳述句，并不是疑問。

“恩。”我點點頭，“然后，我就遇見了陸至，像天神般。他拍拍我的頭，對我溫柔的笑。那是我見過最美好的笑容，所以，我以后的生活都是圍繞著陸至開始的”

“啊？這么夸張。”展翼瞠目結舌。

我失笑，“對。本來覺得死了也沒什么大不了，看到陸至后，就好像突然燃起生存的yu望，或者那時侯上帝已經暗示我命途坎坷，只是我懵然不知。只想靠近他，我知道那是很一相情愿的想法，但當時就是那么的認為。就是。”

我撥撥被風吹亂的頭發，繼續說，“我沒有想過我們還會見面，直到三年前，我在這里遇見陸至，所以，不顧一切，就來到這里。”

我自嘲地搖搖頭，眼睛忽然一痛，我馬上伸手想要捂眼阻擋掉下來的眼淚。

然而旁邊的展翼竟快我一步把手伸過手，用拇指輕輕抹去我眼中的水氣。

他的舉動令我驚訝得整個人呆了。

他卻不以為然。他收回手，問，“之后呢？”

我回過神來，眼繼續看著前方，“之后？再之后就是在患得患失，小心翼翼，心里喜歡他卻要當他為朋友那種情況下度過。”

“你對他真的很好。”展翼看著我說。

我笑，“我只是想盡力靠近他。這么多年來，很多次我都想放棄，但每次，他的言語間又讓我覺得我快有機會了。他一直在我身邊，讓我覺得我有機會。”

展翼看著我，眼中的真誠我前所未見，“你太固執了，他根本不知道要怎么樣面對你。或者他也感覺到不安。”

我抬頭把目光投進漆黑的蒼穹，無奈地呼出一口氣，“或者是，又或者不是。我不知道。”

仿佛整個人都放松下來似的

展翼大松一口氣，“想不想聽聽我對你的印象。”

我挑起眉毛，示意他說下去。

“第一次見你，你在馬路上罵一個撞倒了老太婆的人，你那樣子，活像她是你外婆一樣，當你發現我在看你時，還對我揚起了下巴，那種表情。我到現在還記得清清楚楚，”

后來，我在巷子里看到你，你當時戲謔的站在那里，讓我感覺你好像什么都不在乎。所以我很好奇，如果把你變成我的，你會有什么方式活在我身邊？你的愛會是什么樣的？”

“于是你就調查我。”我問。這個問題奇怪了我好久，想不到謎底是如此。

他點點頭，眼依然望向前，“我總覺得我不想成為你不在乎的東西。”

我輕笑，“我不在乎有什么所謂，最重要是你在乎。”

他哼笑一聲，別過臉表示鄙視。

但過了一會，他又仿佛有點肯定，“或者或者你可以。我可以在乎你。”

“為什么？”

“因為你是個很難理解的人。”他看著我，說，“葉笙，我一直找不到一個適合的詞來形容你。你仿佛是我的世界里一個突兀的存在。你既聰明又愚蠢，既文靜又暴力。在你身上可以看到南北兩極。”

“是嗎？”我笑，“我從不剖釋自己，因為那是個血淋淋的場面，我并不喜歡。”

我一直認為，潛在的我，可能是一個連自己都覺得可怕的人。”

“為什么？”

“呵呵。”我笑笑，“拒絕回答。”

他看著我，不生氣，但也不甘心。

我裝作沒看到，眼繼續看著前方。

我以前很怕蟑螂，但一次深夜時分，我獨自一人，一手拿著電筒，一手拿著筷子，活捉了幾十只蟑螂，然后用膠袋裝起來

第二天上學，我把它偷偷的塞進了一個同學書包。

當他打開書包，一群蟑螂從他書包竄出來的時候，全班嚇的雞飛狗走。

班主任嚴查每一個人，惟獨放過我。

夏菡在放學的時候買汽水讓我定驚，問我有沒有嚇倒。

因為任何一個人都知道，我怕蟑螂，任何一個人都沒有懷疑我。也沒有任何一個人知道，我在抓蟑螂時，如何艱難才忍下了巨大的嘔吐感，也是如何大的仇恨，讓我面目猙獰地面對這種生物。

一切的起因，僅僅是因為他無意中說過一句我爹的壞話。

事情或者不可怕，可怕的是擎事者是我。

在這之前我一直覺得，我應該是個心胸廣闊，光明磊落的人。

可見，真的不要企圖剖釋自己，除非你鐘情于血淋淋的場面。

天色不早了，我站起來，拍拍褲子。

“走吧，老大，該回家了。”我拍拍展翼的肩膀，慢悠悠的走出小巷子。

可能真的有些事說出來反而會覺得輕松很多，我似乎覺得好多了，臉也不那么疼了。

其實本來也不過就是挨了一巴掌。

陸至也犯不著為我去開罪江鈴，但是得出這個認知，還是讓我會很難受。

人心，果然是貪婪的啊。

看著人慢慢走遠，展翼起身，從口袋里摸出手機，撥通了個號碼，手上的煙剛好燃盡，煙灰掉在手指，展翼手指顫抖了一下。

他凝視著手上的煙，良久。

葉笙啊，我可能真的要陷進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