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休息了兩日,李修總算恢復了些力氣,已經可以在旁人的攙扶下走一走了,只是臉色依然很蒼白。
那個“旁人”自然是鐘毓,即便心里猜測著如今的李修或許不會喜歡自己的親近,鐘毓卻不愿退避。
每次感受著手上傳來的重量,鐘毓才會稍稍心安,可有些硌人的手感又讓他止不住心疼。他看著身旁面無表情散步的人,心情很是復雜。
“怎么了?”李修察覺到他的目光,停下腳步,“是不是我太重了?”
鐘毓搖頭,“你瘦了好多。”
李修不甚在意地聳了聳肩,“能撿回一條命已是意外之喜了。”
見他額上隱隱滲出了汗,鐘毓將人扶得更穩了些,“累了吧,進去歇一歇?”
“好。”李修沒有拒絕他的好意,將身體大部分的重量都交到他身上。
鐘毓心中越發拿不準李修究竟是如何想的。他初醒的那日,雖然意識清醒,人卻仍動不了,那晚自己掙扎了好久才鼓起勇氣像往常一樣為他擦了身子。本以為他會不愿,沒想到他竟然十分配合,不單表情沒變過一個,甚至連眼神都沒有丁點的閃爍。他不似在生自己的氣,同樣,從前的親密也不復存在,那么這個局面,到底該怎么解釋?
扶李修到床上坐好,正巧午膳被送來了。有宮女進來在李修的床上擺了張方桌,將膳食一樣樣放在上面。
自從李修能坐起來后,便一直是這般用膳的。膳食自是十分清淡,李修身子不很舒服,胃口便也不好,這兩日也是鐘毓連勸帶喂,他才勉強多吃了些。
鐘毓坐在他對面,舀了半勺粥吹了吹,遞到李修唇邊。
李修卻沒有張嘴,而是自他手中接過勺子,“我自己可以。”
鐘毓的手頓了頓,放下勺子將碗推到他面前。
詭異的沉默。
鐘毓本是個直來直去慣了的人,理了理心情,放下碗筷道:“我為從前對你的誤解和那天發生的事向你道歉,你……”
當的一聲,他話還沒有說完,李修的手便微顫了下,手中的勺子落回碗中。
再次陷入沉默。
最終鐘毓認了輸,“手沒有力氣么?”
李修向后靠坐回床頭,“沒有胃口。”
“多少吃一點,才能早日好起來。”鐘毓起身向外走,“其他的事,便等你好了再說吧。”
次日傍晚,李治再次來看望李修,臉上有些疲倦,卻掩不住眼中的喜色。
太后和帶著兩個孩子來的皇后也在,見他進來太后忙招手讓他坐了,“來得正好,剛傳了膳,咱們一家子很久沒有一起好好吃頓飯了,難得人這么全。”
站在床頭的鐘毓不免有些尷尬,心想自己或許該跟著宮新羽去太醫院的。微微傾了身子,鐘毓道:“太后,草民有事要辦,先行告退。”
太后卻沒給他這個機會,“你在這皇宮里頭除了照顧思昭還有什么事要辦的?你便不要當我是大寧的太后,只當是思昭的母親,當這是家宴。你這般急著逃走,難不成是對我的思昭沒有那份心了么?”
鐘毓腳步頓在當場,偷眼去看李修。他萬萬也想不到會有今日這種事發生,從前只當李修是富家子弟時,還擔心過他母親那一關不會好過。不想如今輕松過了太后這關,李修這關卻過不去了。
李修挑了挑眉,抬眼看向鐘毓,“還不謝謝母后?”到底還是舍不得讓他難堪。
簡單的六個字,鐘毓卻不知為何竟從里面聽出了淡淡柔情,就算明知他此舉不過是為了應對太后,鐘毓心中還是忍不住一甜,“謝太后。”
太后含笑瞧著他,“思昭明明說的是謝謝母后吧?”
鐘毓的臉霎時便紅了,這無異于挑明了自己與李修的關系,承認了自己這個“兒媳”,鐘毓本該高興,可李修已經做了這么大的讓步,自己如何還敢得寸進尺?他垂著頭,想再看看李修的神情卻又不敢,急得手心都汗濕了。
皇后看得有趣,“看母后把人給嚇得都說不出話了。”
李治也調侃道:“你當日在城下殺敵時的豪爽之氣,都哪里去了?”
太后依舊笑瞇瞇地看著他,擺明了不肯放過。
李言一個勁兒地給他使眼色,似乎在說你要把握機會啊。
手心里越來越黏膩,心跳也變得不正常,正當鐘毓開始考慮要不要落荒而逃的時候,自己的手忽然被另外一只手給包住了。
不同于往日的溫暖,帶著些許涼意,卻讓自己無比熟悉的手。
鐘毓的身體有些僵硬。
李修在他緊握的手指處來回劃了劃,待得鐘毓放松了便將手探進去與他的手握在一處,“怎地還不叫人?”
一股酸澀之意直沖鼻梁,鐘毓強忍淚水,一顆頭幾乎要埋進胸口,“多……多謝……謝母后。”
太后這才滿意,對他招手道:“過來。”
李修的手應聲放開了,鐘毓下意識地緊緊反握住,后知后覺地反應到這樣不妥,才萬分不舍地放開,走到太后面前。
太后向身后的宮女微一示意,便有人捧著個托盤呈上一物,太后將其取來,遞向鐘毓,“你開了口,做長輩的自然要打賞,這是我這幾日命人趕制出來的,你看看可還喜歡么?”
鐘毓雙膝跪倒,這才抬手接過,卻是一枚玉佩,觸手生溫,顯是上品;更讓鐘毓心動的是玉佩正中刻著的“毓”字,想起李修佩戴的那一枚,不禁要覺得太后是有意為之湊對。捧著玉佩的手心似要被灼傷一般,鐘毓忙收起止不住顫抖的手磕下頭去,“謝太……母后賞賜。”
皇后笑道:“聽說為了趕制這枚玉佩,母后可是動用了不少皇家御匠呢,臣妾都要嫉妒了。”
“你日日在哀家身邊,嫉妒什么?”太后瞟了她一眼,又彎下身親自在鐘毓手臂上托了一把,示意他起身,“這孩子長得俊秀好看,模樣便討人喜歡,且這么多日他是如何照顧思昭的,哀家都看在眼里,怎會不感動?哀家不是不講道理的母親,只要我兒選中的人也能真心待他,那便是比什么都重要的。”
鐘毓退回李修身邊,想著太后的話,心中萬分復雜。怕只怕,自己再也不是李修選中的人了……
宮女報說膳已布完。李修挪了挪身子,再次握住了鐘毓的手,“扶我過去?”
鐘毓微怔,一邊將玉佩收入懷中一邊點頭。
感受到那只手終于不再顫個不停,李修才緩緩放松了力道。
席間氣氛一直不錯,直到吃得差不多的時候,李治對李修道:“朝廷里外的局勢已經都穩定了下來,等你身子好了,朕便會讓端親王再將三部的事交回你手中。”
李修想了想,放下手上的勺子道:“罪臣以為目前這樣就很好,皇上不如趁此將三部交予端親王的事定下來,罪臣會盡快與端親王完成交接。”
氣氛急轉直下。
“小九,”李治嘆了口氣,“朕要怎么做才能讓你消氣?”
李修搖頭,“罪臣沒有……”
“不要讓朕再聽到那個稱謂!”李治低吼。
李修遲疑片刻,繼續道:“臣弟沒有生氣,只是對朝中之事,實是無力……也無心了。”死過一回,對那些爾虞我詐勾心斗角打從心底里反感,而且,自己的確還沒有整理好心情向從前一樣去面對李治。這一次成功守住了大寧,想也知道百姓一定會將自己獨守南門的事添油加醋地傳出去,自己與李治本已心生嫌隙,若再落得個功高蓋主之名可就更不好了。李修不想重蹈覆轍,因此選擇了急流勇退。
若他只是以身子不爽為由,李治可以等到他傷好,可他一句“無心無力”,卻是將話說死了。如果是旁人對李治這樣說,李治想必早已動怒;可這個人是李修,是他一母所出的親弟弟,是他自坐上帝座后最虧欠的人。桌下的拳頭緊了又松,松了又緊,李治的面色也跟著變了幾變,最終才道:“你若不愿接手就暫時放著,多久朕都會等,交接的事就不用考慮了。”
李修還要再說什么,衣袖卻被身邊的鐘毓拉了拉;李修看過去,鐘毓微微搖頭。
前頭有李修入獄一事,鐘毓不了解李治,害怕李修這樣無所顧忌的言語又會觸及李治的底線,再要惹禍上身可就不好了。
李修也明白見好就收的道理,“謝皇上。”
還是聽不到他重新喚一聲皇兄,李治的臉色不由又暗了暗。
“臣弟還有一事相求,”李修又道,“在宮中休養了這么久,王府里的人一定很擔心,請求皇上準許臣弟明日回王府養傷。”
兄弟二人生分的對話聽得太后疼到了心尖上,可想起上次李修淡然的神情太后便也不好再幫著李治說話,直到這會兒才插上嘴,“你身子剛好,不宜勞頓,再在母后這里多住幾日吧,王府那邊叫你皇兄派人知會一聲不就可以了?”
“總歸是要看到了人才會放心。”李修微笑道。
他顯然已打定了主意,說王府中人會擔心是假,不愿與自己再有過多牽扯才是真。李治無奈地點下頭去,“朕知道了,明日會叫王府的人過來接你。”
李修頷首,“多謝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