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上午十一點到下午四點，蘇家玉沒有說一個字。
攝像頭就擺在她的腦袋正前方。
她盯著那里，一動不動。
身體被卡在椅子里，專用的審訊椅，肚子前面上了鎖。
面前穿警司指腹的人已經(jīng)把同樣的問題重復(fù)了將近一百遍，說了很多話，規(guī)勸的，打動的，從腹中孩子出發(fā)的。
蘇家玉一成不變，就只盯著攝像頭。
她知道攝像頭的另一邊，是她要面對的人。
黑色的玻璃墻外面，男人筆挺佇立，修長手指拿著筆放在下顎處。
旁邊的監(jiān)聽員道，“部長，這位小姐很犟啊。”
江寒的筆尖劃過下顎骨，放下來，嗯了一聲，擰眉按下一個紅色鍵，對里面的警司說，“提一提她的大女兒，說我很有誠意，讓她明白，我?guī)椭呐畠旱玫搅俗詈笠还芄撬瑁壳埃中g(shù)應(yīng)該要進行了。”
里面的警司眨了下眼，微笑的遞過去一杯水，“蘇小姐，熱水換了第四次，又要涼了，你如果口渴，你先喝，別這么緊張，你心里牽掛的事應(yīng)該挺多，比如你的女兒，據(jù)說她是惡性血液病，目前病情非常嚴(yán)重，今天原本要手術(shù)的，我們部長……”
蘇家玉的面部沒動，但她在聽。
聽完了，神情就微微變化，眼底的水跟碎鉆一樣，放在兩側(cè)的手指，絞得很緊。
江寒看了眼，放下筆，整理領(lǐng)帶，單手插袋走到審訊室的門前。
……
澳門的天，變了。
風(fēng)聲鶴唳。
大街小巷或者連雜貨鋪里都有臺電視機，播放著時事新聞，就這么大的地方，江城禹誰不認(rèn)識？
人人津津樂道，講，大佬要變衰仔了。
肆虐的臺風(fēng)，隱隱欲來。
刮過窗戶紙，窸簌簌的聲音。
江城禹睜開眼，費了點勁，耳朵里聽細(xì)微動靜，那只手垂在身側(cè)，趴手就要去拿槍。
一只手按住他，頭頂有陰影襲來，“我！莫動。”
契爹。
他戾眸瞥過四處，只用半秒鐘，確定了自己在哪里。
頭去他老母的痛。
契爹趕緊差辦事佬把他扶起來，古木色的床。
他赤膊上身，古銅色一身肌理繃緊，肩胛到胸口纏住繃帶。
他啞聲問，“腿沒炸斷吧？”
“個衰仔，講什么混話。”契爹拿凳子坐到床前，又把翻身起來的他拖住，“搞什么？！”
江城禹曲起一條長腿，伸手要煙。
契爹往他掌心抽煙斗子，打得啪啪地響，“抽你MB，大難臨頭要混爛了，你知？”
他掀了眼皮，面色淡無情，問，“你把我搞來，你沒事？”
“本埠古宅躲得起，誰也不知道你在這里。你先看新聞。”契爹抬手，辦事佬轉(zhuǎn)頭把電視機打開。
江城禹眼也沒抬，耳朵里龍卷風(fēng)過般，都聽得清。
他抬手刮了下長出來的胡茬，一只大老粗的手，竟怎樣看都修長冷韌，契爹觀他的美人尖，厲冷見青的鬢角線，深深濃重的嘆息搖頭，“人吶，怎樣養(yǎng)，該是世家公子的骨子，用戾氣也蓋不住，你他媽就是長得太好看，顯眼……惹是非！阿禹，我多擔(dān)心有這一天！可這一天，千想萬不想，還是來了，我拼命為你瞞住的一切，還是重見天日，你要如何？這是你的死期啊。”
契爹皺起兩道白眉，抬頭紋一片，人生在世快百年不動聲色，這一刻神情也繃不住了。
“你入洪門那天下跪點香，懇求我?guī)愕穆窌r，我早講過，你要么一條道走到黑，真被人起底，白道黑道，全部都要來追殺你！你哄騙了所有人，這是不歸路，逆天下平衡之大不為！”
“老頭。”他低著頭，輕笑喊。
“人老了，怎么總重復(fù)一些話頭。”
契爹氣得用煙斗抽他的背，“你自己要入地獄了，你曉得不？”
“曉得，三生九難，人命一條。我賤格，見了棺材也懶的落淚。把頭別在褲襠上，扛槍混日，出來招搖過市了，遲早要還嘛。”
“你他媽這是安慰你自己還是安慰老子呢！”契爹吼著嗓子，一聲劇咳，擔(dān)心地盯著他邪狂冷眼，“阿禹，你不是頹了吧？”
“我草。”江城禹慢慢站起身，傷口讓他齜牙咧嘴，對契爹一聲賴笑，“老子一直是半勃狀態(tài)，頹毛頹啊。”
契爹把煙斗扔過去，看到他胸口的繃帶，又抬腳踢開。
眼神虎視，一臉煩躁，“行了！你不要哄我老不死的開心。事情多嚴(yán)峻老子腦袋還沒夾屎！你之前為何對你這個大哥，一點防范沒有，我聽阿左說過密碼箱的事，你守的好好的，如今是被最親近的女人偷走了……”
契爹的語氣還沒來得及疑問，眼神觸及到他突然冰冷的眼神，立馬打止。
關(guān)于那個女人，他不說一句。
那態(tài)度，已經(jīng)見了骨般。
許是被傷得過分。
契爹只聽他陰惻惻地笑，“我為何對江寒沒防范？”
契爹望著他。
他高大的身軀在黑暗中轉(zhuǎn)過來，那眼神在黑影里，一片邃冷的寒淵，噙著薄笑，閻羅地獄，咬字切齒，“因為我，始終未曾料到，走白道一身正義為了勸我返回江家曾經(jīng)舍得割自己脈的大哥，如今，變成了壞種。”
契爹的瞳孔一滯，呼吸緩慢。
這句話里的份量多重，聽的人感受的真真切切。
他一句情緒化的話語都沒有，卻把意思表達得見骨徹寒。
契爹又如何能料到呢？
契爹對江寒，可以說很熟，當(dāng)年阿禹還沒混出來，少年氣盛動不動要砍架剁人，新勢力出了名的狠勁。
就是阿寒縷縷跟在阿禹身邊，規(guī)勸阻止，減少很多麻煩。
幾遍后來契爹知道，阿寒的身份是警司，也不曾討厭過這個年輕人，因為契爹能看到他眼睛里的明朗，正義。
這樣的正義，在阿禹隱瞞的眼底深處，也有。
所以，契爹當(dāng)年能那么賞識江城禹，他認(rèn)為，這就是只毀天滅地的小豹子，身上仇恨太濃，契爹想慢慢馴化這只一意孤行的野獸。
如今，契爹卻慶幸，江城禹其人，不是別人能馴化的，他就是他，骨頭里狠，骨頭里又純。
他在黑道，可他黑是黑，白是白，他的行為有灰色地帶，他的思想沒有灰色地帶。
契爹搖頭啊，抹了把臉，深沉冷笑，“便是我，也沒想到。阿禹，不必難過。人是會變，天倫地理。只是想不到，阿寒在白道，言傳身教的正義凜凜之下，他由心走入了黑路。”
“你和他，就像兩個極端，最經(jīng)典的一部電影，無間道。”契爹冽著危險的眸，不無感嘆，“你時時刻刻處在黑道最惡劣盡頭，做燒殺搶掠的事，血腥味一天天浸淫，你的心底，卻始終沒變。一般人哪，坐穩(wěn)這個位置，享受黑道帝王幾年，誰還記得當(dāng)初入洪門的鬼初衷？”
“你在黑，他在白，看似。其實，他在黑，你在白，這才是實際。”
“貪戀，讓一個人，永無止境。欲/望，讓一個人面目全非。”契爹最后，總結(jié)了這句。
江城禹雙手插袋，站在那里沒動，覺得好笑，也覺得戲劇。
戲劇，就他媽是人生。
“眼下情況，你眾叛親離，走出不見不得光，多少社團大佬盯上你，只怕z俯那邊也恨不得把你拆骨見肉，你打算如何？”
契爹正問著。
外面有人進來，是本埠這邊的馬仔，傳遞一個消息，“契爹，大佬，醫(yī)院那邊傳來的消息，江桃小姐的手術(shù)，在十分鐘前結(jié)束。”
契爹看了眼墻上的鐘，夜里七點了。
江城禹站著沒動，身軀繃著一層寒惻之氣，擰眉，最終徐徐吹了口氣，薄唇緊抿。
點了個頭。表示知道了。
契爹是看出來，他蠻緊張。
順利就好，這是鬧心事一樁，起先還擔(dān)心何家那邊立刻反口，何碧兒的骨髓不能到賬。
馬仔要走出去。
江城禹擰結(jié)著眉心，雖是面無表情，但問了一句，“你尚龍老大，在醫(yī)院？”
馬仔愣了愣神，有些躲閃，“阿龍哥在醫(yī)院，一直守著小大佬手術(shù)的，他沒有走。不過手術(shù)完，他就走了。這消息他讓我傳給大佬你，但又說，別說是他說的。”
契爹望著江城禹。
江城禹低頭，在陰影里，神情未見有所謂，冷肆地擺了擺手。
馬仔離開。
江城禹捏了下眉心。
契爹暗嘆說道，“估計阿左也得走，被你欺瞞這許多年。現(xiàn)在本埠這，堂主們已經(jīng)找了我一輪，衰仔，你也就我一個老頭了。”
江城禹沒講話。
走到一邊，拿出口袋里的手機劈手就拆開，蹙眉咬著煙蒂、
契爹都看不清他拆裝的動作，一會兒，手機又重新組好。
契爹說，“莫打電話！誰曉得那幫狼子野心有沒有在外面暗監(jiān)聽器，你現(xiàn)在墻倒眾人等著推。”
江城禹痞子般惡笑一下，“衛(wèi)星電話，聽他老母啊聽。”
契爹一愣神，“你這些警方鬼把戲，什么時候?qū)W的？”
“老子智障啊？不學(xué)習(xí)等著后路被人堵死？土老頭，學(xué)無止境，懂？”
“你媽個叉……”
江城禹走到一邊，打給了阿左的衛(wèi)星手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