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醫(yī)院的超市門口,她靜靜等待,支開她這么久,不知道老爸會和顧耀成說什么?
天色依舊灰沉,還沒從大雨中褪盡,一呼一吸之間微微有白霧的氣體。
就快要入冬了,云卿縮了縮身子,低頭從自動柜里取出咖啡,身后的男人已經(jīng)跟了她很久。
突然,肩上落下一件衣服。
她反射性地扯下來就要扔,只因為那熟悉又刺痛她的味道。
顧湛宇按住,嗓音不悅,“看清楚,你的衣服!”
云卿低頭,果然是眉姨給她拿的換洗衣服,可能是他拎了一路,染了煙草味道。
如今兩個人面對面,獨處時似乎只剩下沉默,還有不陰不陽的氣氛。
該誰去難過,似水流年里的那些誓言與守候?
顧湛宇低頭,看到了她手臂上那個小小的圓形疤痕,粉嫩的顏色在白皙中尤為突出。
他抬頭,醫(yī)院街對面不遠,依稀能看到三中的操場,穿著校服的莘莘學子在跑動。
眼前微晃,就看到了有個白衣藍裙的女孩,被堵在樹蔭下,十五歲她的頭發(fā)很長,清如墨舞在空中,她的臉其實很美,但總是拉著,幾乎不與人說話,三個男孩中最高的那個,扯了領(lǐng)帶突然去綁住她的雙手,爭吵中,她拼命護住那本英語書,他便不羈的揚眉,越是去搶,啪嗒,輕輕地一聲,粉色的東西掉在了草叢里。
他皺眉低頭去看,是女生用的衛(wèi)生棉。
十五六歲的年紀,男孩們臉都是一紅,手指發(fā)涼,不知該不該去撿。
冷不丁頭頂猛地一錘子下來,伴隨著氣的顫抖的聲音:“顧湛宇你這個惡魔!”
那嗓子是清冷的,小小的,也有些害怕的。
他當時嘴里正叼著煙,一抬頭就燙到了她的手臂。
記不清她有沒有哭,總之那天的夕陽,他跟了一路,跟到她家,知道了她原來就是班主任的女兒……
顧湛宇回神,撫摸那處疤痕,“這么小一點,沒想到會跟你一輩子。”
云卿低頭瞥了眼自己的手臂,拉起袖子隔開他的手。
顧湛宇攥住她,“去三中走走?”
“我們這樣,就別再踐踏回憶了。”云卿淡笑的聲音,夾在冷風里莫名的凄涼。
顧湛宇一時間說不出話來,望著她凍紅的唇,嫣嫣的,他記得吃下去的味道,一直記得。
喉嚨梗動,他深深地皺起眉,“云卿,你能不能好好跟我說話?不夾槍帶刺。”
云卿笑著抬頭,“我說話一直這樣,為什么你現(xiàn)在會覺得受不了?因為我說的都是事實!刺痛了你……好,我好好說話,心平氣和的告訴你,我爸應該正在跟你爸談我們離婚的事,你信嗎?”
顧湛宇微微一僵,瞳孔里積聚戾氣,“你爸知道了我們的事,他沒被氣死,你就天真的以為你能離婚?!”
“是,你連云莎都可以背著我睡,我不信我離不了這個婚。”
顧湛宇冷厲五官呈現(xiàn)出一抹自嘲,看著她一會兒,低聲說,“云卿,我總有生理需要。在你身上得不到,我就會去找其他女人。”
“我不給你嗎?”云卿到底泄露了眼眶里的猙獰,“你要嗎!”
他冰沉如霜,爭吵又陷入了僵局,“總之你不要妄想能擺脫我,趁早死了心!”
云卿狠狠地抽出自己的手臂,這時電話響起,是眉姨打來的,老爸叫她回去。
……
回到病房里的時候,顧耀成不在了。
床頭柜上擺著一份文件,云承書正帶著眼鏡在看,云卿走到近前,呼吸微頓:“爸,這是……”
離婚協(xié)議書?
“你公公硬逼著我簽字的股權(quán)贈與書。”云承書摘掉眼鏡,臉色蒼白地握住云卿的手,嘆息道,“和顧書記談了兩個多小時,爸爸從一開始的堅決讓你和顧湛宇離婚,到最后也動搖了。”
云卿皺眉,“爸?”
“你公公的一句話,戳到了我的痛處。我這副身體,你離婚后,我如何成為你的依靠?女兒……不能呵護你反而還需要你擔心憂慮,我便沒有資格主張你和顧湛宇離婚。爸爸最擔心的是你脆筍似的性格,這段婚姻你當做信念,十幾歲情竇初開,真的離了婚,爸爸不知道你有沒有勇氣走下去?”
“我……”自從段喬喬懷孕那事以來,云卿就堅定了離婚的念頭。
可是離婚后的生活,她沒有去想象過,不再有顧湛宇痕跡和過去十幾年回憶支撐的生活,她想象不出來那是什么樣子。
云承書見她嘴唇微張卻說不出話,心里已然明白,又心疼不已。
“你是女兒家,爸爸就是怕你吃虧,苦到了心坎里。”云承書隱住眼底的熱氣,“再者,你公公是堅決不同意你們離婚,爸爸已經(jīng)和他翻臉,可咱家比不過他顧家。顧氏40%的股權(quán),贈與你名下,是你公公豁出去的誠意,也是他最壓制性的一招。”
云卿撿起那份文件,一路瀏覽下去。
父親已經(jīng)簽了字,法定受益人,她,云逸。
……
顧湛宇深夜被急召回,顧家別墅里凌亂一片。
傭人戰(zhàn)戰(zhàn)兢兢,不敢靠近輪椅。
一股異味,在空氣中飄散開來。
顧湛宇面沉如水,熟悉這股維持好幾年的壓抑感,他揮退傭人,脫了外套,走過去把陸柔希抱起,“媽……”
“我叫你早點回來!你為什么還去喝酒?”陸柔希捶打兒子,一會兒就眼淚通紅,“為了云卿那個小賤人喝酒嗎?你有沒有點出息!忘了媽這雙腿是怎么癱瘓的嗎?你忘了嗎!”
尖銳刺耳,顧湛宇面孔冰涼,“沒忘。”
陸柔希緊緊地揪住兒子的西裝,“那你知不知道你松懈的功夫,你爸那個混蛋,把顧氏40%的股份給云卿那賤人了?”
顧湛宇一愣。
陸柔希瞧他的神情就曉得,顧耀成瞞過了所有人。
“要不是我在顧氏還有一個心腹,我們娘倆得到什么時候才能知道真相!又被他狠狠耍了一劍。顧耀成……這幾年窩囊廢裝的挺像那么回事!竟然敢跟我來這套……贈給云卿,不就是等于贈給云家,重點受益人根本不是云卿,云承書一死,云家只有一個獨苗,我還不曉得他那點算盤!想著那個老賤人……還真的以為那是他的種,哈哈哈……顧耀成,夫妻幾十年,你要把我的心刺碎是不是!我偏不讓你如意……
她哭哭啼啼,整個人奔潰,顧湛宇擰緊雙眉,不知道她到底在說什么。
他蹲下來,試圖安撫她,“媽……”
陸柔希抖著身體,眼睛里一片悲涼和陰狠,“兒子!你爸的心沒在你身上,你看清楚了?他手里40%全部給了別人,瞞天過海,不顧我們母子的死活!所以媽媽讓你爭氣!你就給我死拖著云卿,狠狠的折磨她,幫媽媽報這一生的大仇!”
她每次提云卿恨不得撕碎的嘴臉,顧湛宇總是沉默不言。
但這是他媽媽,顧耀成不愛媽媽,只有他來愛。
他近乎麻木地點頭,陸柔希握緊他的手,“一下子少了40%的股權(quán),你也別慌!顧氏你先穩(wěn)住,我們還有你外公……這幾年外公一直暗地里為你開路,對你是滿意的,就是你還略顯急躁,上次他打電話說到飛宇那件事的差錯,也讓你沉穩(wěn)一點!媽也在央求你外公,早點讓我們娘倆認祖歸宗。”
想起只見過幾面的威嚴老人,龐大的靠山,顧湛宇心頭微微一緩。
可一想到顧耀成居然把股份抽出來給了云卿,他心底又是狠狠一沉,陰霾遍布。
……
三天后,云卿先回市中心,診所有件急事需要她處理,再者,也先安排爸爸轉(zhuǎn)院的事。
公寓離北仁醫(yī)院遠,到時候眉姨來了沒地方住,云卿在醫(yī)院附近臨時租了一室一廳。
下午,蘇家玉給她打電話,說空出一間好病房。
云卿立刻趕到北仁醫(yī)院,兩人好說歹說,主任給開了個后門,留下了。
“位置挺好,上廁所方便,也不吵,咱爸住的應該能舒服,這是單人病房最便宜的一間了。”
“謝謝你,家玉。”云卿突然抱了抱她,心里很愧疚。
“干啥膩歪?”蘇家玉撇嘴,“你是一根筋,顧湛宇安排的那高級病房,都這時候了,你膈應什么啊?心臟瓣膜手術(shù),費用多少你知道吧,他的錢你憑什么不收著?”
“我不想我爸跟著難受。”
蘇家玉想著也沒錯,云爸很固執(zhí)的。
……
從醫(yī)院里出來,云卿到旁邊的大超市里采購一些生活用品,放到租的屋子去。
撞上周五打折,人特別多。
她從三樓擠到二樓,買的差不多了,繞過食品區(qū),準備拿盒配菜回家一蒸,突然旁邊的甜點區(qū)一片喧嘩。
云卿掃了眼,聽到那邊似乎有狗急吼吼的叫聲。
人群急促的竄動著,一條黑亮的大尾巴閃了出來,沒等云卿看清楚,那只龐然大物就四處亂跑,接著就像發(fā)現(xiàn)了什么,飛快的朝她奔過來!
喂喂……
云卿嗷地一聲,身子被撞到柜臺上。
低頭,這狗哈著舌頭,大爪子一遍遍抓她。
本來是一身黑毛,但頭頂一圈被染成了粉紅色,相當?shù)泥l(xiāng)村非主流……
云卿看了又看,皺眉,有點眼熟,但她又不確定。
大狗焦慮地汪汪了好幾聲,轉(zhuǎn)頭走了一步,又回頭看看她。
云卿意會著踏出一步,大狗搖了搖尾巴,更快的往前沖!
她仿佛領(lǐng)會,跟著就跑過去。
人群被擠開,她看到大柜臺下面,躺著一團淡粉的顏色。
走近了看,才發(fā)現(xiàn)是個小女孩,暈倒了!
扎著羊角辮,白瓷的臉蛋粉嘟嘟,特別肉嫩可愛,但是小嘴兒發(fā)著青白。
大狗使勁地咬著她的褲腿,發(fā)出嗚嗚的叫聲。
“別急……”云卿趕緊蹲下去,抱起那小小一團,搖晃她的腦袋,“奶包子,醒醒?”
“我已經(jīng)打了120.”
“誰家孩子?怎么讓她一個人在這擠?”
“我剛才就看見她了,牽著條狗一直在這等著,好像是想搶打折的糖果,小可憐的,踮著腳尖在人群里弱弱的喊她要什么,我也聽不清,幫忙喊了幾句,人太多,大家都注意不到……”
旁邊的人群七嘴八舌,云卿翻開小家伙的眼皮,烏黑的瞳孔還能感受到光線刺激。
她拎著她的小胳膊,按到靜脈,立刻脫掉她的小外套,從旁邊的貨架上取了個軟吸管,再讓人把小家伙倒立,迫使她張開喉嚨,吸管慢慢塞進去,她朝里面一口一口吹氣。
普通的人工呼吸,達不到肺部深處,搶救的時間就錯過了。
持續(xù)了很久,小女孩突然咳了一聲。
云卿再把她放平到地上,她繼續(xù)掐著她的人中。
大狗心疼地一下一下舔著小家伙的臉,還用臉上的毛毛蹭她長長的睫毛,終于,小家伙皺了皺眉,慢慢睜開眼睛,“臭八,別親我啦!”
云卿松了口氣,又掀開她的瞳孔。
一只小粉手爬上她的白皙手背,那圓圓黑黑的大眼睛看過來,“咦?好漂亮的姐姐。可是你長的好像我媽咪……媽咪!”
云卿:“……”
啊?這么著就喜當媽了?
心底正閃過對自己年齡的惆悵,可目光對上那張精致的小臉蛋,她特別開心的歪著頭,指著自己喊媽咪的模樣。
云卿驀地一下,心坎劃過悸動,令她恍惚的覺得有點疼,那種疼很溫柔,綿綿的。
難道是頭回被喊媽媽,不適應了?
她又覺得好笑,黃花閨女一個,怎么最近老遇上小孩子了?
云卿展手,把小東西放到趴著的狗肚子上,溫柔訓斥,“奶包,你差點休克知道嗎?下次別在人多的地方擠,讓爸爸媽媽抱著哦。”
“我爹地死忙的,媽咪從來不抱我……”小家伙點著小手指,一副可憐兮兮樣。
云卿瞧了眼她身上的衣服,干干凈凈大名牌。
她好笑地轉(zhuǎn)身:“阿姨還有事,站在這里別動,我先走啦。”
“八八,阿姨不管我了!你說我站在這里不動,被奇怪的壞叔叔抱走怎么辦?”
云卿:……
“我真是敲可憐,想要那個糖果盒,可是不夠高,也沒人幫我去拿一下耶……”
“……”
軟綿綿的小腹黑,云卿很服氣,走到大柜臺前,“要哪種?”
她嘻嘻嘻地露出笑容,小裙子颯颯地跑過來,“喏!限定版的那種巧克力,一盒金剛包裝的,一盒阿拉蕾包裝的!”
云卿俯身去翻,找到了塞給她,“好好拿著哦。沒事了吧?站在這里等你的家長。”
她轉(zhuǎn)身推過推車,往收銀柜臺走。
只是剛走了兩步,身后就跟著一道小尾巴,還有一條左晃右晃的大尾巴。
還有一人一狗爭吵的談話。
“別盯著看,不是買給你的,八八,你看看你自己的肚子,那是狗肚子嗎?橫看豎看都像個熱氣球……老陸已經(jīng)放話了,你減不下五斤就不給你介紹女盆友哦,沒有女盆友你怎么生孩子,沒有孩子你將來不能養(yǎng)老啊,而我長大了就會家人,葛葛他自己都是個糊涂蛋,你沒有人可以依靠哦,你看你這么慘,還不減肥?!”
云卿在前面默默地聽著,忍不住回頭看了眼,不過四五歲的小包子。
這邏輯思維清晰得她都羞恥。
小嘴巴也好毒啊。
大狗被說得兩只眼珠子灰暗無光,自暴自棄的幾乎要哭,蹲在地上不肯走了。
云卿都好可憐的,走過去哄了哄,它才趴著爪子嗷嗚嗷嗚地緊跟在云卿后面。
一人一狗身后,那小小臉蛋,閃過一絲精光,慢悠悠地跟上來。
結(jié)賬時云卿又見識了一下,這尼瑪兒童手機都開通支付寶了?!
震碎她世界觀的小家伙,淡定的踮起腳取過東西,放到自己的阿拉蕾小書包里,邊走邊跟誰聊著微信。
那叫一個溜兒。
云卿感慨,不知道什么樣的爹媽能生出這樣的沖天小炮,厲害了我的奶包子。
柜臺那邊在喊,買的東西超過三百可以免費領(lǐng)東西,女人的心總是對打折無力。
云卿看了門口一眼,小家伙和大狗都不見了,應該就是這附近住的小屁孩?
她干脆去排隊,領(lǐng)了個小水桶,才抱著兩大袋東西出了超市。
她今天沒開車,正準備到公交站臺那邊等。
忽而身后傳來一聲脆脆的:“漂亮媽咪!我啊!這邊這邊!”
云卿回頭,首先看到一輛黑色賓利,流暢的車身彰顯低調(diào)與尊貴。
然后是車窗里歡快晃動的小腦袋,毛絨絨的大狗腦袋。
她眼角一彎,順勢就走過去,“家長來接……”
‘你啦?’兩個字沒說出口,驀地就被車尾佇立的一道身影吸了音。
夕陽斜斜,大片鍍金的顏色灑在那一身嚴肅的西裝上,長腿與勁挺的身軀,筆直而迷人。
陽光削得他的短發(fā)如墨般凌立,低頭,皺眉在看表。
“老陸你別不耐煩,我等的人來啦!”
奶包糯糯的聲音,讓他抬頭,蹙眉看過來。
云卿對上那一片墨色的視線,心本能的撞了一下,飛快的跳躍讓她臉色閃過一絲慌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