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京城地處北方,自沒有那江南魚米水鄉霧氣氤氳,可朔京城內卻有個風景獨好的嘉懿湖。此湖古已有之,名字卻是先帝賜的。湖不大,風景卻也獨有些特色。
東邊修了亭臺畫廊,栽種多種花草,已成為京中一些文人最愛的風雅之地。而西邊卻雜草叢生,只許多株柳樹探下長長的胳膊,撩撥著嘉懿湖的水面。
這倒不是先帝偏心。早先興建此處時,東邊臨著街市,多有人往來,西邊則是片林子,少有人去。故而兩廂對比,便只在東邊建了些樓閣,權作賞景之用。
而嘉懿湖西,因為常年沒有人去,漸漸地蘆葦長了半人高,倒和東邊的盛景越差越遠了。
不過此時,湖西岸一株大柳樹上,卻系著一只小船。船上點了昏暗的燈火,隱在樹林和蘆葦叢中,倒正好不引起人的注意了。
朔京城已經靜了下來,家家戶戶都已進入了睡夢之中,而這小船,靠近聽去,卻有些隱隱約約的聲音。
“還不是你笨啊,早些學會了騎馬,我們還用這么偷偷摸摸跑過來嗎?”
“偷溜出來還敢騎馬?你還是先學會了翻墻吧;鼗仳T在墻頭上,也不怕教人發現了。”
“那那能怪我嗎?院墻那么高,你不害怕?”
“那也比你快多了,回回站在那等你。”
正倆人你一言我一語還嘴時,木板門吱呀一聲打了開。外面的夜風灌進來,驚得桌上一盞燈火扭捏地跳動著。
里邊的倆人看著來人,一時愣在了那里。小船上霎時安靜了下來。
元寧宛被燕凌遠帶到了這個地方時,見到的便是這樣一副場景。
蘇子揚難得地穿了一身黑衣,翹著腿坐在小船的木凳上,薛凝嫣站在他對面,一手撐著桌子,看起來像是兩人在爭論什么。
見得她和燕凌遠一前一后進來,兩個人都閉了嘴,有些擔憂地看著她。
元寧宛環視了一下,這小船樸素得很,除去烏蓬內兩條長凳一張矮桌外,再無什么看去值錢些的東西。桌上也只擺了一盞燈,火苗顫顫巍巍地,像是隨時會熄滅了一樣。
燕凌遠將她送進來,又轉身出去。許是解了岸上的繩子,元寧宛只覺得腳下一晃,那小船晃晃悠悠地便動了起來。
“這是做什么?”
燕凌遠再回來時,元寧宛這才問了一句。
她原本是死了心的。她娘去了,這個府里本就容不下她,如今她爹又厭棄了她,元寧宛自己也不知自己為何仍要活著。
誰知道燕凌遠竟然這么大膽,他又來了,還直接將她帶了出來。他先時說有重要的事,如今卻又帶她到了這么個小船上。
難不成重要的事就是見見蘇子揚和薛凝嫣嗎?
倒也不錯,該說的話都說盡了,明她也能安心地追著她娘去了。
“宛兒妹妹,我們知道那件事,都擔心得很,這才商量著將你帶出來,同你說說話”薛凝嫣上前來,拉住寧宛的手。
不知是夜太涼,還是她心已涼了,寧宛的手冰冰的,也沒有什么回應。
“逝者已逝,四小姐還是節哀”一向風流瀟灑的蘇子揚此時也不再瀟灑,輕輕地說道。
“謝謝你們安慰我。”
燕凌遠心里稍松了口氣,他只怕寧宛像昨日那般不言不語,如今還好,見了自己表姐,總算說了話。然而寧宛下一句話,卻將他嚇得險些失去了理智。
“我已想通了。原本這世上就只有娘親最疼我,如今她走了,我也該追著她,就當是盡孝了!
“你胡說什么!”燕凌遠伸手一把扯過了元寧宛,讓她面對自己。
許是因為被抓疼了,元寧宛眉頭蹙了起來,眼睛里也有了薄薄的淚水。
“我沒有胡說。我想好了的。”元寧宛回道,聲音已帶了哭腔。
她想從燕凌遠手里掙出來,可她一個深閨女子,又哪能敵過常年習武的燕凌遠?
燕凌遠定定地盯著她,烏蓬內明滅的燈火將他的臉打上了陰影,可那雙眼睛卻分外明亮和凌厲,帶著一絲篤定,緊緊地鎖在寧宛的小臉上。
元寧宛被他看得緊張起來,將頭別向了一邊,仍扭著手腕表達著不滿。
“你弄疼她了!毖δ躺锨巴仆蒲嗔柽h,“宛兒怕疼,你做什么嚇她。”
燕凌遠怔了一下,看了薛凝嫣一眼,猶豫著將手松了開。他心里是害怕的,他怕宛兒真的會離開這個世界,那他會怎樣呢?
“宛兒妹妹不怕,讓我瞧瞧可還疼?”薛凝嫣拉過寧宛的小手,將袖子輕輕挽上去一些,果見玉白的手腕上,多了幾縷紅紅的印子。
燕凌遠又后悔起來。他方才一時情急,竟用過了力氣。
也能理解,燕凌遠長了這十來年,素來跟女子接觸少,往來都是公子少爺,要么就是軍隊里的糙漢子。打上幾個巴掌都不皺眉的,如今面對寧宛,一個嬌養了這么些年的姑娘家,他難免無措。
薛凝嫣伸手給寧宛揉了揉,見她眼里含著淚,卻咬著唇不哭出來,更加心疼起來。
“傻妹妹。我知你心里難受,可怎么能說那隨人而去的胡話呢?姑姑那么好的人,定也是想讓你好好活著的,她將來還想看著你結婚生子,你說這樣的胡話,姑姑會心疼的!
薛凝嫣挽著寧宛的胳膊,替她縷了縷被夜風吹得有些毛亂的頭發:“你素來都孝敬姑姑,難道忍心因了你,讓她傷心?”
不得不說,此時的薛凝嫣真有了幾分長姐的樣子,一言一語溫溫柔柔,輕聲安慰著這個妹妹。就像是冬日里裹著絨套子的小手爐一樣,暖暖的卻又不燙人。
可寧宛心里悶著,已經悶了兩天了。她總覺得有口氣堵在嗓子里,呼不出又咽不下。如今聽了薛凝嫣一番話,又想起往日母親尚在時的光景,不覺更難受起來,先時還強忍著的淚珠,此時似斷了線般,滴落了下來。
“可若不是因為我,母親也不會這樣早就去了!
“是我聽了那婆子的話,好好的非要到什么莊子上去,還要帶著母親一起去。
是我非要同母親睡在一起,才讓大火阻了兩個人的路,讓她不得不犧牲了自己。
都怪我,都怪我,若不是我,母親身體都漸漸好起來了,又怎會好好的突然去了!”
元寧宛似是將這幾日所有的苦悶都說了出來般,快言急語連著說完,便哭得再也停不下來。
她的話夾在哭聲里,斷斷續續,卻讓在這的另外三個人都跟著傷心起來。
薛凝嫣紅了眼睛,蘇子揚低著頭一言不發,燕凌遠握著拳似在克制著自己。
“都是我的錯,是我害死了我娘啊!”元寧宛伏在薛凝嫣肩上,泣不成聲。
而此時,燕凌遠忽然一把拉過了她,結結實實將她抱在了自己懷里。
“世子妃伯母拼了命地把你救出來,是為了讓你好好活下去!”
擲地有聲的一句話,帶著一絲無理,帶著些許克制,又裹挾了心疼、憤恨種種情緒,突然出口,將薛凝嫣和蘇子揚也唬了一跳。
而元寧宛,此時被人緊緊地箍在懷里,明明是愈了禮,可卻沒有伸手將人推開。
他的聲音就在耳邊,像極了那時大火里的母親。
“宛兒,好好活著。”
那是她娘跟她說的最后一句話。
好好活著,嗎?
“這場大火,內里含了多少蹊蹺,如今真相還未大白,兇手還未查清,你便要先放棄了嗎?”
燕凌遠又在她耳邊問道。
是啊。真相,那背后的人,仍然好好地隱藏著,而她,竟先要放棄了。
先時的水銀一事還沒有進展,如今的一場大火尚撲朔迷離,而她竟要放棄追查真兇的機會。
“你這樣,正如了那些小人的愿啊!毖嗔柽h將懷里的人抱得更緊了些,似乎生怕下一秒,這個脆弱的人兒就消失了。
那些小人的愿?
可笑,她怎么能忘了呢?回京以來樁樁件件,處處都有人針對她。不管是平生厭惡的祖母,還是那個險些要了她命的沈湄,一杯酒就想毀了她的二姐,還有那個仗著淳王府橫行霸道的柳萍。
她娘讓她好好活著,她卻一心求死。
那些人的下場她還沒有看到,她又怎么能如他們愿,先一步消失呢?
可是,她恨啊!恨她突然提起什么莊子,恨她沒能和母親互換,恨現在活著的這個自己。她心里在痛,一直一直都不曾停下過。
“不怪你。”燕凌遠說道,“世子妃伯母愛你勝過她自己,她想讓你好好活著,也是替她好好活著!
再撐不下去了,元寧宛將臉伏在燕凌遠肩上:“可是我難受,很難受很難受!
她聲音極輕,說罷便再沒了后話,只剩下低聲哭泣的聲音,仿佛將這兩日來所有的苦悶都肆無忌憚地發泄著。
蘇子揚悄悄站起來,扯了扯薛凝嫣的袖子。
“走吧!彼÷曊f,伸手指了指那個木板小門。
薛凝嫣會意,又擔憂地看了一眼此時不合規矩相擁在一起的兩個人,終是轉身出去了。
夜涼如水,湖上有明滅的波光,小船隨著水波上下輕蕩。
蘇子揚和薛凝嫣兩個人坐在船頭,抬頭看著天上被云層遮去一半的月亮。
“你相信,人會死而復生嗎?或者,靈魂到了別處,繼續活著?”薛凝嫣突然問。
“你不會被四小姐傳染了吧?”蘇子揚聞言扭過頭看著她,輕笑了一下。
“我是說正經的!毖δ滩辉偈峭沾蟠筮诌值臉幼,她抬首盯著天上的月亮,又問了一遍:“你信嗎?”
蘇子揚愣了一下:“這我不知道。不過書上曾有記載,據說南疆有種巫術,能讓人死而復生。不過我覺得那都是騙人的。人生代代,生老病死,哪能逆天而行呢?”
薛凝嫣輕笑了一聲,沒有回答他。
蘇子揚卻突然覺得,她眼里,有著奇異璀璨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