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和二十四年臘月三十,恒親王府的主子下人們早早起來,為著年節準備。大年晚上照例是要去宮里和皇上同慶的。圣上只這一個胞弟,每年過年必要請進宮去,一同熱鬧,以顯示圣上友愛兄弟,為天下表率。
這幾日恒親王府中也是忙作一團,莊子上送了今年的貢品來,蔬菜野味登記入庫,又有各房采買做衣,往年里是恒親王妃領著二夫人三夫人四夫人準備這些事情,今年世子一家回來,少不得世子妃要管事,薛梓沁已有六年未回京城,不免于這些庶務上生疏,又兼她身體不好,幾日忙碌下來,整個人都瘦了一圈。恒親王妃本來對這個大兒媳就多有不滿,又挑剔許多,直把薛梓沁累得連侍奉世子的精力都沒有。元啟同心疼妻子又不好插手內務,只得囑咐袁嬤嬤綴珠等人盡心侍奉。寧宛看母親勞累,也不愿給母親添事,只問著落花自己學著管理院子。
直到了三十這日,這樣的忙碌才算暫時過去,闔府里只準備著晚上赴宴不要在圣上和京中權貴面前丟臉。寧宛是第一次在京中過年,恒親王妃特地遣了玉嫆來叮囑薛梓沁好好教教規矩禮儀。王府的嫡女也是各家各戶關注的焦點,這若是丟了面子,便是整個王府的罪人了。
薛梓沁也少不得多多叮囑女兒:“宛兒第一次進宮里,不要害怕,圣上仁愛,你又是個孩子,不會刁難你的,只要記著平日里那些規矩禮儀,見了圣上要行大禮,不要亂說話就好了。娘的宛兒這樣優秀,定不會給王府里丟臉。”
“宛兒知道。”寧宛也答道,“母妃,晚上的宴會里凝嫣表姐會去嗎?”自上次一面之后,兩府里都為年節忙碌,也再沒見到凝嫣,寧宛想著定國公府也是大戶人家,應該會去吧,便問了出來。
“去,這盛宴是圣上特意招待兄弟臣子的,凝嫣是定國公世子的嫡女,自是要去的,英武侯府大概也是要去的,娘也帶你見見芳惠伯母。”薛梓沁道。
聽說凝嫣也去,寧宛高興起來,想著即便說不上幾句話,可好歹可以見上一面,她心里也高興得很。
至日暮,便有宮里的三位公公騎著馬來傳圣上的口諭,召恒親王一家進宮共度年節。按例封了紅包給傳信的公公,恒親王著人同家里女眷傳話道,該出發進宮了。
便有恒親王妃遣了人到各處院子里稟了各房主母,帶著孫輩的少爺小姐們進宮面圣。府里的姨娘自是留在自家院子,由大廚房派了年下的好飯,或有娘家有親人的,也可開恩見上一面。
眾女眷齊到正門上,乘馬車進宮里。寧宛著了年節里新制的衣裳。上著橘紅色緞面夾棉襖子,下著寶藍色繡忘憂花的綾羅裙子,只梳了個簡單的雙垂髻,項上戴著赤金鑲翠玉的瓔珞圈,腕上戴了雕花紋樣的小細銀鐲子,走起路來鐲子上的兩個小鈴鐺發出有節奏的叮咚聲,未施粉黛,卻因著年紀小,皮膚嬌嫩,活脫脫畫里走出來的福娃娃。
恒親王妃看了看家里女眷們的衣著,世子妃雖剛回京來,可畢竟大家閨秀,按品盛裝倒是沒有什么不合禮數的地方,又看寧宛小小年紀已有了王府貴女的氣質,本來想挑茬,又覺得無甚可說,最后還是瞥了一眼上轎去了。
眾女除了寧宛都不是第一次進宮,相較于寧宛的有一點點局促而言,倒是多了幾分興奮。圣上擺宴,一年也難得有幾回。萬一在宴會上表現出眾,被哪府的貴太太相中,后半生都無憂了。故而寧詞寧如寧媛幾個都特地打扮過,尤以寧如,頭上戴了兩只足金的釵子,小女兒家的清秀沒有多少,倒是貴氣著實逼人。
恒親王府的馬車到了宮門口時,已經有其他好幾家京中有頭有臉的人物的馬車停在那里,早有負責迎接各權貴的公公迎了上來,同恒親王略說了幾句,便指引著男丁女眷往不同方向而去。晚宴連同表演在戌正開始,之前會有一陣時間留給京中的這些大戶人家的主子們交流聊天,也是當家的主母們看看各府的適齡女兒,以期挑選一個作為自家的兒媳。
恒親王府里的女兒們以寧詞最長,卻也剛十歲有余,還不急著議親,故而恒親王妃并沒有什么其他府里的主母們來打擾的煩惱,不過這也不意味著這位風韻猶存的親王妃能有多輕松,畢竟府里的嫡長孫方睿業已十二,這些年在學中表現出色也是有目共睹,保不齊有那想要為自家女兒提前謀得良緣的人來巴巴地試探。
女眷們下了車,有宮里掌事的大宮女領著往后花園子里去,寧宛第一次進宮,生怕走丟在這曲徑回廊環繞不絕的花園里,不由加緊腳步,緊緊跟著幾位姐姐。寧如就興奮多了,雖則在大戶人家長大,心理早熟一些,可到底還是八/九歲的孩子,總逃不過好看東西的誘惑,一路上左顧右盼。到底是皇家啊,這山水園林,定是天下最好的!
寧宛感覺走了好久走了好遠走得她都有點餓了,終于到了花園里女眷們聊天的地方。緊鄰湖水的一處較大的亭子里,已經有很多穿著富貴的夫人小姐們在說說笑笑。此時天已盡黑,只剩一抹淡藍縈繞在西邊的角樓邊,御花園里已經掌了燈,湖光倒映著燈火,燈火映著氣質卓然的富家小姐們,一派歌舞升平盛世長安之景。
恒親王妃帶著恒親王府的女眷們上前去,集體給坐在上首滿面和慶的建德皇后行了禮。
“多時不見,弟妹身體可好?”建德皇后笑著問道,無論表情還是語氣,都恰當地顯示出一朝皇后的威嚴,偏偏這威嚴之中又夾了許多親近,讓人不由生出好感來。可是寧宛卻不覺得,她本能地想要離這個皇后遠一點。
“托皇兄和皇嫂的洪福,并無大恙。”恒親王妃也大方福禮,笑著答道。
下面便有夫人們贊著皇后和恒親王妃保養得怎樣好,又贊道恒親王府的小姐們個個都是頂尖的好姑娘。御花園里的宴并無定制,不過是各府里的主子們自由活動互相聯絡感情,并觀察觀察哪府的小姐更適合娶進門來。故而打過招呼之后,寧宛和幾個姐姐們便得了自由,可以在亭子周圍自己行動。
“寧宛!”忽聽到有人叫她,寧宛回頭,便看見薛凝嫣著了月白繡寒梅的襖子并青色金線勾花紋樣的裙子在朝她揮手。
“凝嫣表姐!”多時不見,此時在這樣的年節里見到,寧宛心里也很高興,便疾步上前,挽上凝嫣的手,問她近來可好。
“誒?這位就是你們王府里新回來那個四小姐?”旁邊一個身材初露,面容姣好的小姐,指著寧宛問向身邊的元寧如。
“齊小姐說得正是,這是我四妹妹寧宛,便是世子妃大伯母嫡出的那個女兒。”寧如笑著答道。這齊小姐名喚娉婷,乃是工部尚書齊項大人的嫡女,今年已是12歲年紀,過不了幾年便及笄了。
“看著樣子也就是個乳臭未干的黃毛丫頭,氣質容貌連寧如你半分都不如,你還擔心什么。”齊娉婷瞅著寧宛道。寧宛才剛六歲,過了這個年不過虛七歲年紀,自然是還沒長開的小丫頭模樣,又兼今日梳著雙垂髻,更顯得年齡尚幼。
“你自己也沒年長到哪里去。”寧宛不知說什么好,卻是薛凝嫣接下了話頭,“不過也是,齊小姐都快及笄之年了,看到寧宛妹妹還這樣小,無外乎感慨一下自己‘年老色衰’。”薛凝嫣甜甜一笑,把個齊娉婷堵得立在那里憋紅了臉。
“我不跟你們這些黃毛丫頭計較。”接不過話茬的齊娉婷一轉身往湖邊去了,元寧如沒好氣地瞪了寧宛一眼,跟了上去。
“她們”寧宛心里迷惑,不知這劍拔弩張的態度因何而來。
“你那個二姐就和這齊娉婷走得近,這齊娉婷仗著她老爹是工部尚書就驕橫無理,以后有她受的。”薛凝嫣沒好氣地道。
“這樣”寧宛好像懂了點什么,又好像沒懂,這京城里似乎比她想得要復雜。
“以后小心著點你二姐,她也不是個什么好苗子。”薛凝嫣又鄭重叮囑道。
“唔,二姐似乎不喜歡我。”寧宛答道。
“不用她喜歡,我們跟她不是一條道上的人。”這個凝嫣表姐似乎看得很清,怪不得母妃叮囑要跟著凝嫣表姐一起,不要亂跑。“寧宛,我們去那邊看看,那邊有棵梅樹,每年年節里我都會去看看,今年還沒去呢,我們走。”薛凝嫣說著拉起寧宛的手往湖的另一邊走去。
薛凝嫣的侍女靈沫和寧宛的侍女落花兩人得命,立在甬道檐下等兩位主子看了花回來。
宮里今日燈火輝煌,隱隱有笙歌四起,湖邊亭下盡是達官顯貴們相談甚歡,可是這株梅樹這里卻格外地清冷。同樣在湖邊,可是這里似乎被刻意地忽視了,來來往往只有不多幾個宮婢,梅樹旁邊不遠似乎是一座宮殿,可是大門未開,殿前也沒有下人守夜。
“前面那個宮殿是前皇貴妃所居。說起來這皇貴妃還是我外祖姑母呢,可惜她過世時我還太小,都沒見過幾面。”薛凝嫣有些感慨地道。
“皇貴妃曾經居住的地方而今竟然這么荒涼了。”寧宛也被帶得感傷起來。
“好啦你個毛丫頭還感慨起來了。”凝嫣打了她一下,笑著道。
兩個女孩子站在湖邊聊著天,忽然凝嫣瞥見有個人鬼鬼祟祟往這邊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