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學這條路, 邵云朗年少時走了那么多次,本以為無比熟悉的山路,真的一腳踏上那青石臺階時, 才恍然發覺物是人非。
賭書消得潑茶香, 當時只道是尋常。
紅楓發了新芽, 風聲颯颯間,似有少年吟詩談笑聲傳來, 年輕的帝王于山麓間側耳傾聽了片刻, 還是有些失落的搖頭笑了笑。
“欲買桂花同載酒, 終不似,少年游啊……”
他曾一度不想憶起他的年少,畢竟中間隔著一層模糊血色,憶起一次, 便憾恨一次。
而今再上闌夕山, 見草木又一歲枯榮,那穿著流云瑞鶴的少年人與他擦肩而過,眉眼狡黠, 燦若驕陽, 回眸笑時一展手中折扇, 扇上“風流”二字并著滿扇桃花, 灼灼入目。
原來他那時也是個鮮衣怒馬的俊美少年郎,并不是沒有過快意的時光。
“陛下?”阿陶小聲詢問。
邵云朗回神, 笑道:“無事,憶起一些陳年舊事罷了,走吧。”
只有一人目光落在他身上,不用回頭都能明了其中的溫和繾綣。
半山處便見了久候的太學院正和一眾先生,不少相熟的面孔已然兩鬢霜華, 為首的院正已經不是邵云朗那時的那位了,卻也是個熟人。
竟是祁先生。
邵云朗最怕的那位老爺子。
如今他見了邵云朗,再也不會橫眉冷目了,卻也沒有過多的親近諂媚,老爺子顫顫巍巍的要跪下行禮,邵云朗坦然的受了。
待祁先生起身,邵云朗才躬身一禮,輕聲道:“見過先生。”
天地君親師,禮不可廢。
祁先生上前扶住他的小臂,欣慰的笑道:“陛下,這一走便是八年啊,可還記得老朽啊?”
“先生風采,學生不敢忘。”邵云朗露出個兩人都懂的笑意。
祁先生中氣十足笑聲徘徊在山道上,他拱手道:“陛下請,祠堂里新添的警龍尺,您該親眼去瞧瞧才是。”
兩人把臂一同沿著山路向上走,邵云朗想起自己年少時多有荒唐舉措,一時面皮有些發燙,幸而山上風涼,這才沒鬧個紅臉。
他低聲道:“朕年少時……沒少讓先生們費心,想來頗為慚愧。”
祁先生笑著捋了把胡子,側目道:“歷代天子說這話時,大多是在客氣,唯有陛下,說的是真話。”
邵云朗:“……”
這老爺子,這么多年沒變過,還是如此愛懟人。
“不過‘慚愧’二字,卻是不必了。”祁先生搖頭,廣袖在風中招搖如云,“慶安年間,太上皇欲要與蠻族議和,彼時消息傳到太學,吾等行將就木的老骨頭皆覺此事荒謬,聯名上書阻攔,卻遭駁斥……直到那時,老朽才曉得,棋盤之上縱橫千里,現世之中卻難行寸步,黑白無法警世,唯有刀劍才能破開天光。”
“那時,老朽便想起了陛下,想著若那鋒銳如刃的少年還在,當為那柄破曉之劍啊。”年邁的老人卻有一雙清澈的眼睛,他搖頭道:“但陛下年少時,老朽卻以為,只有六藝俱佳之人,才是完人。一葉障目,而不見泰山,實是老朽慚愧。”
“您切不可妄自菲薄。”邵云朗頗為忐忑的想,老爺子是當真換了想法吧?不是看他當了皇帝來拍他馬屁吧?
那這馬屁拍的未免太有水平了。
他那狡黠的眼睛一轉,祁先生就覺得他要從袖中里摸出一個話本子來,見狀哼笑一聲道:“陛下莫不是在心里消遣老朽呢吧。”
“咳……先生多慮了。”
說著話,便到了祠堂,禮部已將一切都安排妥當,只待皇帝率群臣祭拜。
太學的祠堂原本是一座神廟,供奉的是掌管文字雋文神君,闌夕山上起初只有這么座神廟,后來才圍著神廟建起了太學,慢慢的,此處也成了供奉歷代皇帝的地方,新帝登基后,都會來參拜一二,祈求大昭文運昌隆,祈求先祖庇佑后人。
不過準確來說,這上面是供奉打過皇帝的尺子。
大昭開國至今,才堪堪歷經六代帝王,除了太-祖皇帝,如今上面擺了五根尺子,皆是被端端正正的擺在龕閣里,用金箔包了龍紋的邊,最下面那根成色猶新,是打過他的那把。
邵云朗看的手心疼,暗暗嘀咕拜這玩意兒真的不會有什么陰影嗎?
他結過阿陶遞過來的香,恭敬的舉至齊眉,而后躬身。
若真有神佛,他誠心拜一拜自然可以,便求大昭風調雨順,愛人平安喜樂吧。
上了香,這小祭便算了事,皇帝卻說想留下故地重游,不用這么多人作陪了,只留下丞相一人。
他們是太學同窗,一起游覽故地本也無可厚非,放在之前臣子們只會感嘆一句他們君臣情誼深厚,但經歷了“科舉頂替案”后,有人便多了些心思。
一個天乾和一個澤兌,是可以傳出無數桃色流言的。
那么丞相和陛下……
雖說想著晟啟帝殺人如麻的樣子,說他雌伏于人實在是有幾分驚悚,但這事,萬一呢?
然而眾人也只敢心里暗暗犯嘀咕,私下卻連個閑話都不敢傳,生怕腦袋搬家。
……
閑人一走,邵云朗便自在了許多,回身看了眼一路跟在他后面的顧遠箏。
上山多石階,他如今還“瘸著”,邵云朗便命人提前準備著,將山道一側鋪上了木板,有人一路推著顧遠箏。
山路陡峭,推著他的禁軍都是身強體健的天乾,就算如此,也換了三人,無不汗濕衣襟,邵云朗更是被七層禮服捂出了一身汗,此時一看,竟是顧遠箏最輕快,連個頭發絲都沒亂。
而他昨夜“操勞”一夜,今日竟然還要靠雙腿爬山!真他娘的沒天理了!
邵云朗不忿道:“顧卿,你的良心不會痛嗎?”
此時他坐在少年時常來避暑的涼亭里,面前擺著些新鮮瓜果,太學如今尚未開課,人少的很,坐在此處倒是清閑。
若不是穿著這身玄金色龍袍,邵云朗幾乎有種回了少年時的錯覺。
聽他質問,顧遠箏抬眸輕笑道:“臣憂君之憂,還為殿下準備了輕薄的衣衫,如今卻被陛下如此質問,當真是有些心寒。”
那邊急的團團轉的阿陶一顆心終于落下了,他不知陛下還打算在太學逗留,因而沒帶輕薄的常服,正打算著人回宮去取。
現在正好有衣服了,也免得陛下再遭罪,阿陶小碎步走近一點,躬身問:“相爺,這衣服在哪呢?”
顧遠箏笑了笑,只道:“請陛下移駕?”
邵云朗撐著下巴問:“去哪里?”
顧遠箏:“鴨子窩。”
……
自邵云朗離去,這八年間小院再未進新人,上一任院正將這屋子摘出了寢舍的名冊。
司正不解,又有些惶恐的提醒院正,只有皇帝的寢舍才會被原封不動的保留下來,這么做,是不是僭越了?
老爺子只是搖頭,笑而不語。
如今方才揭曉了答案,不得不道一句這老爺子目光之毒,看人之準。
指尖落在那懸在門口的木牌上,邵云朗細細勾勒了一遍“群鴨回”三字,那筆跡如今看來竟有幾分陌生,大抵是因為,寫下這三個字的少年還未嘗過人間疾苦,所以那筆鋒才如此飄逸灑脫。
牌子上了新墨,邵云朗笑道:“你派人打掃的?”
顧遠箏頷首,“嗯,院里和房中也打掃過了,衣服放在陛下以前的床鋪上。”
“你倒是有心。”邵云朗推開小院的門,回頭問他:“想要什么賞賜?”
顧遠箏不答,只是笑道:“臣要的賞賜,陛下進屋后就明了了。”
陛下一驚,“你不會放了什么小玩意兒在屋里吧?”
顧遠箏:“……”
有時候他真想鉆進邵云朗的腦殼里,看看里面是不是裝滿了風月話本子。
“不是。”他咬牙道:“陛下若喜歡,臣可以……”
“哈哈,說笑的說笑的。”邵云朗連連擺手,“朕可是正經人。”
他推門進了小屋。
八年不住人的房子,自然和有人氣養著的不同,屋里光線有些暗,就算清掃過,熏了香,仍掩不住淡淡的潮氣。
但里間東西保存的極好,他那看了一半的話本子還攤在桌上,墻上還掛著裂成六塊的邵云霆送的鞭子,玉獅子鎮紙歪著頭,憨態可掬的看著遲歸八年的主人。
邵云朗笑了一下,俯身去拿那套衣服。
流云瑞鶴的紋路在那雪絹布料上反折著日光,熟悉又陌生。
他換了衣服,想了想,俯身摸了摸床下暗格。
“咔噠”輕響,這只有他知道的小格子彈開,里面的東西滑出來,被邵云朗接在掌中。
那是塊素色玉佩,細膩的羊脂玉上有兩縷淺淡的青,被匠人用了心思,雕琢成了繞月的流云,月下還有白梅盛開著。
花好月圓。
他穿過顧遠箏很多件衣裳,卻仍記得那天他被顧家小妹扒了外衣,不得不向顧遠箏借衣服穿。
那天少年給他親手佩了玉佩,他本不喜歡這花花月月的,覺得太過世俗了,但顧遠箏的神色太認真,連帶著那玉佩也順眼起來。
現在才知道,世上最難得的,就是那一句世俗的:月明芳菲盡,仍有故人來。
只是如今他一身少年裝扮,那象征著皇權的玉旒倒不好往頭上頂了,他干脆散著蜷曲的長發,推門出去。
沒有旁人在院中,顧遠箏便站在那梨樹下,手掌落在大梨樹的樹干上,聞聲回頭看過來,看清那人的瞬間,他呼吸便停滯了一瞬。
有人踏著時光走來。
“好看?”邵云朗揚眉問。
“好看。”顧遠箏輕聲答,目光一瞬不瞬的看著他。
邵云朗這沒羞沒臊的都被他看的耳根一熱,先移開視線問:“這樹是怎么了?”
似是有火焰自墻外蔓延到樹上,老梨樹伸展到墻外的那一側枝椏都焦黑了,連帶著半面樹干都成了炭狀,燒的有些深,整棵樹都失了生機,就這么光禿禿的矗立在小院里。
剛進來時沒抬頭仔細看,此時一看這樹的情狀,邵云朗頓時心疼的不行,這已經是六月了,它卻還沒發芽,怕是枯死了。
“誰放的火?”邵云朗問完,自己先有了答案,猶豫道:“是……去年城破時流竄的蠻人?”
顧遠箏點頭,“嗯。”
邵云朗心里一緊。
城破之日,雍京城內也死了人,就算將傷亡竭力控制在最小,卻也還是死了人,亡者便如這失了生機的樹,再也不能綻出生機,卻留下焦黑的痕跡,深深扎在還活著的親人心里,一旦提起,便是絲絲縷縷的痛。
他不后悔那日驅蠻族北上,再來一次他還是會如此決斷,但卻做不到心無愧疚。
“陛下,你看。”顧遠箏將按在樹上的手挪開。
邵云朗愕然的睜大眼睛,瞳仁里映出一抹新綠。
那是一個幼嫩的新芽,就在焦黑的邊沿處,于微風中顫顫巍巍的試探著生出。
“真好。”邵云朗笑了笑,“來年秋時,想必又有滿樹的梨子了。”
顧遠箏垂眸,自袖中拿出那紅色發帶,遞給邵云朗。
“就知道你隨身帶著。”邵云朗接過來,將那綢緞抿在唇間,兩手將長發隨意攏了攏,又用那發帶束了個馬尾。
“陛下……”顧遠箏提醒道:“后頸處有咬痕,頭發還是低一些吧?”
“等會兒出去重新綁。”邵云朗笑了,眸中盈滿狡黠的光,“如此才十分的像顧卿心心念念的少年郎啊。”
他上前一步,陡然拉近了兩人的距離,微微抬頭盯著顧遠箏笑道:“像不像?”
他不等顧遠箏答話,又說道:“不對,朕永遠十七歲。”
顧遠箏失笑,抬手扣住他的后頸,眸光溫柔的吻住那總是有話說的唇。
作者有話要說: 要到文案名場面了【搓手手】
話說我評論區那幾只野生小話癆呢?是不是被卷入一個名為《開學》的無限流恐怖小說里去了,哈哈哈哈哈!
加油~寶子們,科科通關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