絲雨、清茶、琴音,融于松濤竹海,獨處花居,依風聽雨知天下。
不施粉黛時,干凈的似那清水芙蓉。淡妝輕抹后,冰肌自是生來瘦,肌理細膩骨肉勻,唇紅齒白,艷光四射,天生一股風流婀娜態。
這是曾離給楊琛留下的印象。
很多人都說曾離是天生的青衣料子。
這里的青衣跟咖位無關。
青衣,就是女人。是那種舉止端莊,眉清目秀,賢良溫婉,風情透骨,既魅惑又倔傲不屈,舉手投足間,透著一股成熟女性的韻味和品相的女人。
青衣不是花瓶,花瓶太淺,容易輕了青衣的底色。青衣也不是凡俗意義上的美女,那會給青衣的底蘊上涂抹一種市井家常,蕩然無趣。
所以,濃眉大眼、鼻直口方的女人扮不了青衣,性情豪放、恣意灑脫的女人扮不了青衣,悲情與哭泣、總是蔫蔫地低眉斂首、逆來順受的女人,也扮不了青衣。
而楊琛自打學了戲之后,又生出另一種感悟來。戲臺上的青衣不是一個又一個女性角色,甚至不是性別,而是一種抽象的意味,一種有意味的形式,一種立意,一種方法,一種生命里的上上根器。
換句話說,青衣不是扮出來的,也不是演出來的。
青衣就是青衣,就跟女人就是女人一樣。
青衣是女人中的女人,不是有了上好的嗓音和身段就成了的,青衣最大的本錢還是韻味和品相。
什么意思呢?
就是哪怕你是一個七尺須眉,只要你投了青衣的胎,你的骨頭就再也不能是泥捏的,只能是水做的,飄到任何一個碼頭你都是一朵雨做的云。
在楊琛的印象里,中生代內地女演員天生大青衣潛質的只有兩個,一個就是曾離,另一個叫作陳漱。
………
楊琛盡管已經拍了一部電影,但他其實還是不懂該怎么去演戲,他用的還是自己所摸索的那套笨辦法,先把屬于自己的東西抽出來,再將屬于角色的東西裝進去。
但是這些東西說起來簡單,做起來卻很難。
楊琛是個感性的人,所以他很吃感覺,這可能是文藝青年的通病。感覺到了,一切水到渠成,要是感覺沒到,那就是如同嚼臘,干巴巴的沒一點兒味道。
這種感覺也就是所謂的入了戲了。成熟的演員可能瞬間就能調整好自己的狀態,化身成劇中的人物。
但是楊琛不行,他需要醞釀,需要找到入戲的鑰匙,這把鑰匙可能是一場戲,一句臺詞,也可能就只是一個眼神,一抹微笑,甚至是一縷陽光,一滴晨露。
楊琛是很鬧心的,因為他發現自己遲遲進不了狀態,即便是已經穿上了戲服,他也感覺站在那里的不是喬炳璋,而是現實中的自己。
每當看到曾離的時候,他的腦子里總會浮現出車笑的臉。
他狠狠抽了自己一巴掌,心里暗罵:你特么真是一個渣男!
曾離噗嗤笑出了聲,見楊琛看過來,好奇地問道:“你在干嘛?”
楊琛有些尷尬:“沒事兒,有蚊子。你怎么來了?”
曾離眼波流轉,也沒有揭穿他:“馬上就要拍咱們的戲了,我想著咱們要不要先對對詞兒?”
楊琛還沒來得及說話,化妝間外邊忽然遠遠傳來了楊璐的聲音:“嫂子,你放心,雖然他是我哥,但我一定站在你這邊兒,幫你好好盯著他。”
楊琛和曾離都聽到了,兩人本來是沒什么的,化妝間的門都沒關,確實是光風霽月。
但是此時化妝間里確實只有他們兩個人,再加上外邊來的人肯定是車笑和楊璐。所以兩人這一瞬間都有些慌亂,楊琛和曾離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神中看出來那么一絲狼狽意味來。
楊琛連忙干咳一聲,拿出劇本來,小聲道:“沒事兒沒事兒,咱們就對對臺詞。”
曾離此時已經回過神了,兩人的化妝間挨著,她本來就是光明正大過來串串門兒,心虛個什么,一念至此,她找回了底氣,笑道:“你劇本拿倒了!”
楊琛愣了下,連忙把劇本倒了個個兒:“噯,咱們要對哪段詞兒來著?”
曾離饒有興味地看著心虛的楊琛,之前面試的時候這家伙一本正經,沉穩有度,此時反倒露出幾分真性情來,搭上他那張俊秀的臉,那幾分笨拙反倒透出些可愛,當下打趣道:“你原來這么怕媳婦兒的嗎?”
“什么?”楊琛有些錯愕,一抬眼對上曾離水汪汪的眸子,那雙眼睛仿佛會說話,目光好像帶了鉤子,楊琛有那么一瞬間都有些恍了神,連忙輕輕錯開,眼神落到劇本上,苦笑道,“你就別開我的玩笑了,那是個大醋壇子,讓她看到咱們孤男寡女同處一室,還不定心里怎么想呢!”
楊琛話音方落,車笑挽著楊璐的胳膊一起走了進來,剛進來目光就瞬間落到了曾離的臉上。
“你們怎么來了?”楊琛站起身,笑道:“馬上就要拍我們的戲了,我找離姐對對詞兒。”
車笑走到楊琛身邊挽住他的胳膊,笑道:“離姐可真漂亮。”
楊琛忍著腰間被掐的疼痛,瞪了正對著他無聲做口型的楊璐一眼,笑道:“是啊,離姐可是她們中戲的校花。”
曾離看著他們的互動,強忍著笑:“你們小兩口就別拿我打趣了。”
說了一句曾離還是沒忍住,笑道:“你們倆真的是太有意思了。”
楊琛發現自己是真的賤,之前還怕車笑誤會,此時曾離表現出這一副磊落灑脫的作態,他又感到失落。
車笑其實也不覺得兩個人會有什么,她只是一種直覺,總覺得楊琛看曾離的眼神中有些別的東西。
此時細細打量著曾離,她發現曾離是那種很矛盾的女人,離得遠了,覺得她細膩柔婉、嬌弱文靜,此時離得近了,才發現她灑脫而又磊落。
車笑問道:“你們不是要對詞兒嗎?對完了嗎?”
“對完了!”
“還沒對呢。”
兩道聲音同時響起,楊琛尷尬地看了曾離一眼,干笑道:“其實對不對詞兒都差不多。”
氣氛略微有些沉凝,楊璐收到了楊琛求救的眼神,開口道:“導演讓我們來通知你們一聲,現場布置好了,可以拍了。”
楊琛躲在車笑身后對著楊璐拜了拜,楊璐撇撇嘴,反倒是把目睹這一幕的曾離逗笑了。
車笑見狀狐疑地轉身看了楊琛一眼。
楊琛佯裝無事,招呼道:“那咱們快點兒過去吧,別耽擱。”
說著拉著車笑和楊璐出了門,曾離在身后跟著,抿著嘴笑。
現場已經架好了機器,康紅雷見他們人到了,對著楊琛招招手:“琛子,沒問題吧?”
楊琛想到身邊的車笑,很想說要不然清場吧,起碼把車笑請出去,但是他最終也只是點點頭:“沒問題,放心。”
“好,那就上吧。”
康紅雷擺擺手,招呼道:“各人員就位!”
隨著一聲“Action”,戲開拍了。
筱燕秋正拿著杯子喝水,喬炳璋推門進來了。
小化裝室里面只有他們兩個人,筱燕秋緊張得眼前發黑,她把杯子放下又端起來,兩個人同時開口了。
“你……”
“我……”
兩人尷尬著互相推讓。
“你先說。”
“你先說。”
喬炳璋笑了:“好,那我先說。我覺得你唱西皮《飛天》的時候,眼睛應該再慢些抬起,目光在我臉上停留的時間再長一些。”
筱燕秋想了想,點點頭,作了個勢比劃著進戲了。
她圍著喬炳璋轉了一圈,深情地看著他,唱道:“勸夫君留人間再創……”
楊琛本來以為自己很難進戲的,尤其是場外還有車笑在盯著的時候。
但是此時,曾離戲腔那么一起,楊琛只覺得面前站著的仿佛天生就是一個古典的怨婦,她的運眼、行腔、吐字、歸音和甩動的水袖都仿佛彌漫著一股先天的悲劇性,就像是嫦娥在對著上下五千年怨天尤人,除了青山隱隱,就是此恨悠悠。
她此時上了戲裝,戴了頭套假發,上了齊眉穗,蓋了薄水紗,面紅出彩,胭脂鮮亮,此時這么斜斜看過來,那眼眉輕輕一挑,水波蕩漾,楊琛這一瞬間仿佛看到了一顆熟透了的葡萄,潤滑、柔軟、自在、飽滿,仿佛就差那么輕輕的、尖銳的一擊,所有粘稠味美的汁液就會了卻心愿般地流淌出來。
楊琛這一瞬間眼里心里都只剩下了曾離,或者說只剩下了筱燕秋。
曾離看著楊琛那張臉,修眉秀目,干凈出塵,唯獨那一雙眸子,此時仿佛成了兩輪小太陽。
她這一瞬間甚至有些慌張,她看到了那種炙熱的欲望,她不知道現在看著自己的是喬炳璋還是楊琛,她只是覺得自己在這種目光下快要被烤化了。
兩個人都覺得嗓子有些干,他們看著彼此的唇,仿佛那里有著自己渴求的東西。
兩張臉越湊越近,楊琛的手抬了起來,剛放到曾離的唇邊,突然有人敲門,兩人同時打了個激靈,側身讓了開來。
舞臺監督探頭進來:“候場了,別耽擱。”
扔下一句話,轉身離開。
楊琛和曾離被晾在那兒。楊琛伸手在唇邊比畫了一下,他示意曾離,口紅蹭掉了。
曾離拿起化妝筆,細細地往嘴唇上補裝。
楊琛目不轉睛地看著她,曾離感受到他灼熱的目光,也抬起眼睛看過去。
楊琛的眼睛里溢滿了柔情。曾離突然覺得自己不緊張了,她瞪著眼睛看著楊琛。
楊琛掩飾著拿起曾離喝過水的水杯。
杯子口上清清楚楚印著曾離的唇印。
楊琛心頭一熱,不由自主地用手指摸了上去,仿佛自己手指觸到的是曾離那柔軟的唇瓣。
曾離的心跳到了嗓子眼兒上,她想馬上逃走,可腳卻被吸在那里動不了。一種混合了緊張、害怕、興奮,復雜到了極點的心情,弄得她喘不過氣來。
遠處傳來“當啷”一聲響。她頓時像一只嚇壞了的兔子,驚惶失措地推開門跑了。
鏡頭下,楊琛站在那里沒有動,他用手指把那個唇印,一點一點地擦干凈了。
“好!”康紅雷喊了一聲,“不錯啊,好戲,開門紅!”
楊琛回過神,看了看手指染上的胭脂紅,強按下嗅一嗅的欲望,走向康紅雷,笑道:“是離姐的戲好,一下子就把我帶進去了。”
曾離沒說話,她掃了一眼楊琛的手指,眼神沒敢往上挪,落在了劇本上。
楊琛掃視一眼,沒發現車笑,楊璐也不在,他稍稍有些擔心,但是接下來還有戲要拍,想著姑嫂倆在一起,也出不了什么事,這才放下心來。
“琛子,曾離,你們準備準備,拍下一場。”
嫦娥和后羿登臺,唱了一段《嫦娥奔月》,曾離和楊琛兩個人都是有功底的,也不需要配唱,一個是青衣多情,一個是老生長恨。
大幕落下,換場。
曾離從后幕急匆匆地走過,幕布里突然有人伸手,攔腰把她死死地摟住。
曾離嚇得差點兒叫出聲來。那人的手從幕布里露出來,手指上印著胭脂紅。
曾離聽著幕布后的人那劇烈而又壓抑的喘息聲,身子抖成一團。
曾離的身材修長而豐滿,楊琛抱著她的時候,忽然就忘了自己到底是楊琛還是喬炳璋。
他這一刻忽然有些感謝兩人中間隔著的幕布,就好像這塊布把他自己心里頭的那點兒陰暗和齷齪都掩蓋住了。
曾離看著被幕布遮住的臉,她能感受到楊琛那濕熱的鼻息透過幕布打在自己的臉上,她仿佛聽見自己的骨頭被捏得喀吧吧直響。
她想推開他,但是卻更用力地抓住了他。
她覺得對方這一刻仿佛想將自己揉進他的身體里,她甚至能感受到對方劇烈的心跳,那雙手掌仿佛有著魔力,溫度隔著衣服傳遞過來,讓她的身體也在發熱。
楊琛的臉隔著幕布透出輪廓來,曾離緩緩湊上去,兩個人喘息著,彼此的鼻息互相交換,催發著欲望的火。
開場的鑼鼓點突然敲響,兩人緊握在一起的手哆嗦了一下。
楊琛狠狠捏了一下曾離的手,兩只手緩緩分開。
幕布水紋一樣地抖動了一會兒,平靜下來。
………
康紅雷看著鏡頭里的畫面,他得承認,這倆人或許演技不是最好的,但是他們湊在一起的時候,就是有那么一股味道,就好像金風碰著了玉露,不用演,只要眼神兒一對,甚至只需要一聲喘息,那種情和欲的味道就出來了。
他看了一眼正和楊璐一起湊在監視器前的車笑,心里默默搖頭,忽然就想到了《青衣》里的臺詞:命中八尺,難求一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