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記事起, 阿娘的身子便不大好,時常病著。
有一次,阿娘病剛好些, 就被主家老爺叫去奉茶, 容箏不放心,怕阿娘累得暈倒,悄悄跟去看。
無意中看到,主家老爺趁阿娘奉茶時,摸阿娘的手。
阿娘匆匆避開,主家老爺卻變本加厲, 抓住阿娘手腕,往懷里扯,邊扯邊說:“只要你依我一回, 我就收阿箏為義女, 好生教養。”
容箏反應了一下, 才明白老爺的意思,他想做她的爹爹。
可是,不行,阿娘說她有爹爹,她的爹爹是個好人,一定不會是主家老爺這樣又丑又壞的。
阿娘力氣小, 掙不過。容箏邁著小短腿, 扶著門框,跨過門檻,沖上去咬他的手。
下口極重,把主家老爺咬破皮,鮮血直流。
“狗雜種!”主家老爺踢開她。
容箏痛極, 捂著肚子,可她唇邊帶著笑,在阿娘的哭聲中安慰她:“阿箏長大了,可以保護阿娘,阿娘不哭。”
當日,容箏和阿娘都沒有午膳吃,阿娘被罰跪在夫人的院子里思過。
容箏餓得肚子咕嚕咕嚕叫,看到廊下歡笑吃點心賞花的小姐們,暗暗咽口水。
“阿箏餓了嗎?待夫人消氣,阿娘便去給你找吃的。”容氏秀婉的面容有些憔悴,面色不太好看,嗓音也虛弱。
“阿箏不餓。”容箏搖頭,將咽口水的聲音壓低些,不讓阿娘聽見。
“阿娘,為什么老爺做錯事,夫人卻要罰阿娘呢?”容箏從廊下收回視線,蹲在阿娘身邊,縮成一團,懵懂望她,“阿娘說過,衙門的青天老爺和官差是專程抓壞人的,老爺是壞人,他們為何不抓?”
容氏神色怔愣,良久,抬手摸摸女兒柔軟烏發,眉眼溫和,語氣也極溫柔:“阿箏,世間有時會有不平事,可你要相信,上天不會辜負好人,阿箏不要怨恨任何人,阿娘只想讓我的阿箏平平安安長大。”
一己之力斗不過皇權,所以她讓阿箏跟她姓容,讓容箏遠離關于甄氏的一切,是她最后能為女兒做的。
天氣漸冷,容氏病上加病,撒手人寰。
主家老爺心虛,任由夫人處置容氏身后事,夫人怨恨容箏母女,拿著容箏的身契,去眠香苑換得二十兩銀子。
眠香苑的鴇嬤很嚴厲,容箏每日只能睡三個時辰,早早便被叫起來練琴、練舞、唱曲、烹茶,要學的東西似乎永遠學不完。
后來,有位貴人喜歡聽箜篌,她入了貴人的眼,時常為他唱曲彈箜篌,得了不少賞銀。
連鴇嬤待她也客氣幾分。
當時貴人嫌她年紀小,并未收用,待貴人走后,她名聲大振,身家也大漲。
鴇嬤卻不滿意,專程派人教她伺候人的事,認為她留不住貴人,就是不解風情,太木訥無趣。
又過兩年,風情幾乎融入她骨血,一開口,一抬眸,便能讓那些男子酥了骨頭。
每當對上那些灼然的眼神,她就忍不住憶起當年,主家老爺看阿娘的眼神,仿佛要吃人。
有時,她真的很想拿簪子刺穿那些人的眼睛,可她心里記得阿娘的話,忍住了。
當初答應阿娘時,她并不知曉,原來沒爹沒娘的孩子,想做個好人,這般艱難。
一日,眠香苑來了個特別的客人,鴇嬤說,是個和尚,性子冷,出手卻闊綽。
為著銀子,好幾位姐妹自告奮勇去服侍,可不到一盞茶的功夫,統統被趕出來。
“阿箏,大師挑嘴,咱們眠香樓最好的姑娘就是你了,你可千萬別讓嬤嬤失望。”鴇嬤親自替她梳妝打扮,滿臉和氣哄著。
一位花花腸子的和尚,比凡夫俗子,更令人作嘔。
容箏卻不能拒絕,鴇嬤懲治人的手段,非常人能受。
步入最好的廂房,一陣旖旎暖香襲來,容箏隨手解開披風,任由披風滑落地毯。
她身著薄紗羅裙,朝榻邊倚著的人走去,行動間,雪膚若隱若現。
那人身量高,一身木蘭色僧衣套在身上,落拓不羈,不像僧人,倒像是江湖中的劍客浪子。
“聽說姐妹們不合大師心意,不知大師喜歡什么樣的?”容箏忍著惡心上前,淺笑問。
那人聞聲抬眸,望過來。
眉峰桀驁如劍,鼻山窄直挺立,眸光淡漠掃過來,目光自她面頰身上掃過,似乎認真思索一瞬,方開口:“學過勾人?”
他出言直白,不留半分情面,饒是見慣風月,容箏也忍不住臊得面頰發燙。
“學過。”她如實作答,不露半分怯意。
“好,貧僧便拿你試煉。”薛玠彎唇,笑意涼薄,帶著難喻的危險氣息,“若你能動搖貧僧佛心,貧僧便許你一諾,如何?”
眠香苑來來往往的客人,不乏身份尊貴之人,容箏看得出來,他不是個普通的僧人。
雖不明白,來花樓算是什么試煉,可若能得他一諾,她總是賺的。
“成交。”容箏含笑頷首,美目中多了一分志在必得的興奮。
纖白的指柔柔撫上他頸側,容箏腦中快速回憶著先前所學,微微俯身,將朱唇貼上他薄涼唇瓣。
輾轉間,他薄唇沾上艷色,帶著同她一樣的甜香。
纖手觸上他頸間珠串時,容箏被佛珠淡淡清肅的檀香味醒了醒神。
下一瞬,他已然將她推開,動作輕柔而堅決,目光澄澈睥她:“學藝不精的小東西,叫什么名字?”
“容……容箏。”容箏下意識應。
美目一眨不眨凝著他眉眼,清晰辨出,他未有絲毫意動。
大師未打誑語,他來眠香苑只為試煉,不為尋歡。
看過太多凡俗男子的嘴臉,眼前這雙眼睛,是她見過最干凈的。
他是大師,聆梵音,沐佛香,身心被佛法滌洗,定然都是最干凈的。
若能跟著她,她是不是也會變得干凈?不必再忍受那些令人作嘔的眼神?
“七日之期才一日,大師何須急著下定論?”容箏抬手捏住臂彎薄紗,重新拉至肩頭,稍稍遮擋雪膚。
笑盈盈起身,走到臨窗位置,赤足坐在地毯上,撥動箜篌絲弦,拭了拭音:“大師不想,便先聽聽曲子吧。”
日光篩過窗欞,暖暖攏在她身上,她身上薄紗越發透亮,美好似山間晨霧。
晨霧之下,曼妙身形,玲瓏有致,便是攏著霧嵐的煙岫。
她是美的,比他看過的名山大川都美。
箜篌聲柔美清亮,一下一下沖擊著薛玠心內梵音,他唇角微彎,盤腿而坐,合上雙目,默默參禪。
接下來幾日,容箏與他同吃同住,同塌而眠。
未再直接動手,轉而用含蓄些的方式招他。
沐洗時,她故意讓人將浴桶置于他屏風后,刻意弄出水聲,沐洗后,隔著半透明的屏風緩緩更衣。
心衣穿得松松垮垮,寢衣卻系好,勾勒出纖細柔軟的腰肢。
他手持佛珠,靜坐參禪,她也不鬧他。
躬身從他身邊爬過,鉆進香榻里側的軟被,只露出一張柔媚小臉,凝著他,等著他。
待他做完晚課,吹燈上榻,隔著些許距離,蓋好軟被,容箏便身形靈巧滾入他懷中,揚起小臉,瑟縮道:“好冷,大師抱抱阿箏。”
她肌膚確實有些涼,說冷,并非作假。
可白日里,分明是她吩咐人把軟被換成薄的。
“既然冷,為何叫人換薄被?”薛玠感受她身前柔軟,腦中不由自主浮現出,她沐洗過后,投在屏風上的曼妙倩影。
屋內漆黑一片,他未看,也未動,周身卻控制不住生出些許熱意。
“為了騙大師抱我呀。”容箏眨眨眼,美目烏亮,把拙劣的圈套交待得理直氣壯。
薛玠唇角微動,溫熱的手落在她纖細的腰窩處,輕道:“你想要我應你何事?”
這么快就投降了?容箏暗自竊喜,笑盈盈環住他,綿軟的身子緊貼他中衣:“阿箏想跟著大師。”
嗬,年紀不大,心倒是不小,跟著他?莫非她想嫁他不成?
薛玠笑意涼薄,帶著淡淡輕嘲,摩挲著她腰窩細嫩的肌膚,慢條斯理道:“待你攢夠贖身銀子,我便娶你可好?”
聞言,容箏愣住,身子被他捂熱,心口卻生出涼意。
鴇嬤不是傻子,不會讓她自己能攢夠贖身銀子離開,所以,他在哄騙她。
原來,他表現得越溫柔,便越無情。
他離開前,容箏立在榻邊,指著他腕間佛珠,笑盈盈道:“大師一諾千金,把這佛珠留給阿箏做信物吧,待攢夠贖身銀子那一日,再將佛珠奉還。”
佛珠罷了,他有很多,輕笑一聲,便摘下來,放入容箏掌心。
又一年,容箏被京城眠香苑的鴇嬤相中,一入京城,便成遠近聞名的花魁娘子。
有人一擲千金買她一笑,有人想做她入幕之賓。
幸好,她早早遇上長公主,有公主護著,倒沒被哪個權貴欺負了去。
佛珠她一直留著,贖身銀子也在攢,不僅為著有一日送還佛珠,更為著漫漫長路有個盼頭,否則,她甚至想不出活著的意義。
直到再次見到大師,直到知曉自己是甄太醫獨女,她才有了新的追求。
最后,她竟真的動搖了大師佛心。
許多年后,容箏仍忘不了,鐘靈山小院中,滿天星辰為媒,群山百草為聘,薛玠手持佛珠,在她身上作亂的情形。
他將一臂留給佛主,一臂留給她,依著承諾,撐起她余生幾乎全部歡喜。
“你何時喜歡我的?”容箏伏在薛玠身前,輕問。
未及思索,薛玠腦中自然浮現出試煉第一日,她故作老練,卻稚嫩生澀來吻他的畫面,長指輕撫她腰窩道:“或許,是第一眼。”
否則,他根本不會留下她,可惜,他過于自負,不肯正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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