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方天空中,那道光束越來越長,越來越亮。它慢慢生長,一個月后,它終于貫穿了天空,形成一根連結太陽和大地的光柱。
“那究竟是什么東西?”
沿著光柱的方向,小竹子帶著那株水晶薄荷,踏上了旅程。他跋山涉水,最終抵達了光柱落下的地方。是的,那道光柱,落在蒼茫大海間的太阿孤島上。那道光柱籠罩的地方,海水蒸騰,沙子都融化了。
一只海鷗為了躲避老鷹的獵捕,驚慌之間飛入了那道光柱。它還來不及發出悲鳴聲,頃刻之間,便化作一團火焰。那光柱,是死亡之光。
這太阿之巔,原本是南岳天柱生長的地方。現在天柱折了,光柱落下,小竹子隱隱覺得,七兄肯定知道其中緣故。他回去問七兄,七兄只是冷冷一笑,說了兩個字:
“天譴。”
這死亡光柱還在長大,小竹子很擔心,“碎碎,這光柱要是把整個南岳都吞噬了,我們往哪兒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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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自是有情癡,此事不關風與月。
李施施覺得,這小竹子大概是瘋了。
事到如今,小村姑都已經走了三個月,他依舊無法接受碎碎已然離世的事實,他一廂情愿地把那棵薄荷當成了愛人。
這大冬天,他怕水冷,總是把水溫熱了,用勺子一口一口喂給那棵水晶薄荷喝。
到了中午,他怕太陽曬,他就自己做了把小小竹傘,給水晶薄荷遮擋陽光。
夜晚來臨,他還怕天太黑,他就點起蠟燭,給那棵水晶薄荷照明。
“碎碎別怕,等你開出九尾花序,你會結出果實,等果實熟了,里面肯定能蹦出一個碎碎!”
他已經走火入魔了。
李施施想,要是有誰也能為她這般走火入魔就好了。到那時候,她肯定能在這般瘋魔的情感中孕育出屬于自己的心,等她有了心,她便不再是小桃口中那個沒有心的影子了。
李施施問道:“小竹子,那棵薄荷在木盆里種的好好的,你為什么要把它移栽到這片紫晶瓦上?”
陽光下的小竹子笑的特別憨:“為了讓碎碎快點修煉出人形啊!小桃說,當年黑山老妖就是在這片明見紫晶瓦上,十年就修出了人形呢。真希望,明天就能變出一個碎碎精,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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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地之間那道光柱如此奇異,南岳百姓人心惶惶。他們需要一個解釋來撫平內心的不安:
女主南岳,一統北漢。
這八字箴言在市井流傳,愈演愈烈。
百姓們普遍接受了這個說法:白虎星下凡,大天朝要出女皇帝了!
這個謠言令天縱少皇非常尷尬。他投了個好胎,從小便在母妃的庇護之下。母親為他安排好了一切,他只要往皇座上一坐就可以了。
可是現在因為一個謠言,他的母妃,成為了他皇座上最大的阻礙。
因為那鬼扯的天象,百姓們都認為只有女皇帝才能掌管天朝,一統北漢。
更氣人的是,他發現滿朝大臣,都是母妃的人。而他自己,身后空無一人。
即使,是眼前這四個號稱天朝四鬼的狗奴才!
長腳鶴在天朝四鬼的簇擁下來到了天上人間,他往大堂最中間的位置那么一坐,那紅顏如火的老女人便屁顛顛跑了上來:“太子爺大駕光臨!有失遠迎!有失遠迎!小紅,快把七爺珍藏的極品蘆雪茶沏上來!”
賽老板當真是嚇了一跳,眼前這長相瞿瘦、一身錦緞的貴公子,可是未來的皇上啊!萬歲萬歲萬萬歲的皇上啊!這可是未來大天朝的主人啊!賽老板跑到半路,她突然想起來,自己應該先行禮的。“撲通”一聲,賽老板半路跪下,跪了個響亮:“太子爺千歲千歲千千歲!”
其他人見賽老板跪下了,也跟著跪下行禮。一時間跪了一屋子的膝蓋。
天縱少皇看這老女人跪的好笑,抬了下扇子:“都免禮吧。本王微服出巡,爾等不必拘禮。”
“謝太子爺。”
“我皇弟呢?”
“皇弟?”
“你們七爺。”
“哦,七爺在樓上包廂寫歌呢!我去請他下來。”
“都不許驚動。皇弟去太子府好多次了,本王還是第一次來皇弟這里玩,本王要給他一個驚喜。”
長腳鶴在賽老板的接引下,上了二樓,他推開七爺的房門,悄悄走到了觀月七郎的身后,捂住了他的眼睛:
“猜猜我是誰?”
“皇兄,別鬧。”
“你怎么知道是本王?”
“兄弟連心。”
“本王給你準備了梧王府,擇個黃道吉日,搬過去吧。”
“謝謝皇兄。”
“你在寫什么?”
“恩,我在思考。皇兄,你來聽聽,這兩個名字,哪個好?”
宇文勿臣看他寫的兩個名字,一個寫著《我的妹妹很流氓》,另外一個寫著《古惑阿妹》。
他指了指《古惑阿妹》這個歌名,笑了:“古惑阿妹這個名字好。”
“為什么?”
“這兩個名字雖然意思是一樣的,但是我的妹妹很流氓這個名字太通俗了,一眼看穿沒有任何神秘感。古惑阿妹這個名字就顯得神秘多了,而且有很多歧義,叫人想入非非……皇弟,你懂的。”
“皇兄,你想聽這首歌嗎?”
“當然啦!”
“那要等上幾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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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日天朗氣清,惠風和暢。
初春的皇城繁花似錦,蝴蝶成群結隊,翩躚而來。
皇城的老百姓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自家花園里的蝴蝶怎么都往天上人間飛了去?
今天是天上人間新晉歌女首秀的日子。同時,今天也是七爺發布新歌的日子。為了給七爺捧場,天上人間名流云集,群賢畢至。
桌子椅子都被撤空了,整個大廳的地上鋪滿了草干,四周點綴著幾叢白色的蘆葦,灰色的狗尾巴,還有粉色的亂子草。外邊春花燦爛,里面秋意清爽。
舞臺上搭著一個大草垛,前面站著一個稻草人。旁邊隨便散落著幾串麥穗、高粱、玉米,還有幾個特別大的南瓜。
蝴蝶在大廳里繞啊繞,最終停在了那個稻草人上。那個稻草人披著稻草編織的斗篷,戴著長長的稻草斗笠,一動不動站在那里,任蝴蝶棲落。
貴賓們隨性地坐在草地上,偶爾感受一下原生的風景,也是特別興奮。七爺給天縱少皇準備了一個蒲團,長腳鶴把腿一彎,坐了上去:
“皇弟,那個稻草人誰扎的,蠻有趣的。”
“哦,是小竹子扎的。這個稻草人會唱歌呢!”
“稻草人怎么會唱歌呢?”
“皇兄是真命天子,只要你叫她唱,她不敢不唱。”
于是宇文勿臣指著稻草人命令:“你,給本王唱一個!”
披著稻草披風戴著稻草斗笠的稻草人,它的手指突然動了一下。賓客們都嚇了一跳。自打他們進門,都有半個時辰了,這稻草人在舞臺上一動不動,現在卻突然活了!
長斗笠做的腦袋慢慢轉動了一圈,稻草人開始機械地走動,發出斷斷續續的聲音:“我……妹……我……”
稻草人在舞臺上走了一圈,停在上面的蝴蝶都飛了起來,這畫面,奇幻至極,唯美至極,蕭瑟至極。
稻草人復活了,她展開歌喉,細細唱起了歌謠:
“我阿妹,最古惑,
風情月貌靠近我。
她會繞指柔,
她會裝迷惑,
她會變巾幗,
美女身九頭。
三十六計被識破,
我的阿妹要耍我。”
這帶著長斗笠的稻草人充滿神秘,再配上這慵懶的聲線,俏皮的曲調,對天縱少皇造成了極大的殺傷。是的,宇文勿臣最愛這調調!這第一段歌詞唱得他心癢癢。
“我阿妹,愛古惑,
漫天星光全偷走。
描繪她輪廓,
通緝在高樓,
拼了命捕捉,
卻沒有線索。
山也長來水也闊,
是愛是恨兩悠悠。”
臺上那稻草人,在南瓜和草垛間躲躲閃閃,難道是在玩捉迷藏嗎?她還扶著自己的長斗笠欲掀不掀,引起了長腳鶴極大的好奇心:“我一定要把斗笠摘下來看看。”
“皇兄,那可不成,稻草人一族有個規矩,第一個摘下斗笠看見她容顏的男子,就要娶她。”
“沒事,本王佳麗三千。”
“我阿妹,最古惑,
今晚月色太溫柔。
來不及觸摸,
桔花般墜落,
夢那樣單薄,
找不回花朵。
余香指尖殘留,
在我的夢中等候。”
漫天蝴蝶將稻草人包圍,蝴蝶越飛越多,越來越密。一曲終了,稻草人坐在南瓜上,一動不動,變回了一個沒有生命的稻草人。
“皇弟,看我上去把這小妖精的斗笠掀下來!”天縱少皇霸氣跑到臺上,朝著被蝴蝶覆蓋的稻草人伸出手去。他掀開長斗笠的那一刻,漫天蝴蝶飛舞,稻草斗篷瞬間破散,而里面,卻空空如也!這是怎么回事?沒有人!剛剛唱歌的明明是個姑娘啊!難道,真的是稻草人成精了?
地上,只留下一堆稻草,和一只鞋子。宇文勿臣將那只鞋子撿了起來,仔細端詳其中奧妙。
“皇兄,你看稻草人送了你一只繡花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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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間一切皆在自己的掌控之中。
這種感覺真是美妙。
有時候,七爺也忍不住會覺得自己真了不起。
官盼盼大小姐不愿上臺,她提出兩點要求:第一,她是名門淑女不能拋頭露面;第二,她五音不全唱不了太難的歌。
今天這場稻草人的表演,真是化腐朽為神奇,化劣勢為優勢,又新奇又有神秘感。說不定還能讓官大小姐成為太子妃。
世界上,怎么會有這樣有才華的男子……
噓!不要說出去,會破壞我淡泊寧靜的形象的。
七爺輕飄飄地走過小竹子的房間,窗戶門打開著,他往里面瞥了一眼。那株水晶薄荷放在窗戶邊,沐浴著春光,大放異彩:
“小竹子!”
聽見七爺的呼叫聲,小竹子急匆匆趕了過來,“怎么了?”
他循著七爺的目光看去,那株水晶薄荷,葉子不再翠綠,邊緣泛黃。一陣風吹過,一片水晶葉子掉了下來,落在地上,摔了個粉碎。小竹子要瘋了:
“這是怎么了!這是怎么了!碎碎!我的碎碎!”
七爺往屋里掃視了一圈,他的目光落在了那片紫晶瓦上,喝道:“快!把那個瓦片扔掉!”
說話的時候,又有一片黃葉掉落,咣一聲,碎了一地。
從沒見過觀月七郎如此慌張,小竹子從窗口跳了進去,伸手去搶那株薄荷。他的十指插入泥土,把水晶薄荷挖了起來。
“快!”
隨著七爺一聲斷喝,那株水晶薄荷被捧在了小竹子手里,瞬間破裂。
這驚恐的一幕映入兩人眼簾,小竹子瘋了:
“碎……碎碎!”
水晶渣子掉了一地,手里的泥土空空蕩蕩!
“哇”地一聲,他的淚珠子便滾了下來。
七爺的心中也是一片驚惶,半晌,他按著小竹子的肩膀,說道:“這水晶薄荷是碎碎的心靈意象凝結而成,而那片紫晶瓦消磁斷業,凈化亡靈。你把水晶薄荷種在那片瓦上,碎碎的靈魂便會粉碎。是誰讓你種在上面?是誰!”
“是我呢。”
小毒蝎身姿窈窕,煙視媚行,輕狂地出現在房間里。她看著小竹子痛苦,似乎十分開心。
“為什么這么做?”
桃如是靠在門框上,大麻花辮在風中擺動,仿佛一條蝎子尾巴:“因為碎碎是七爺你的弱點呀。七爺你是要做大事的人,不能有弱點,所以,我就好心幫你把弱點抹去了。”
“鬼扯!”七爺一聲冷笑,瞇眼看著小毒蝎:“我冷心冷面,我的弱點,任由別人隨便利用!不,你不是在幫我,你是在害他!我不明白的是,竹子活得沒心沒肺,礙你什么事,你為什么要害他!”
“為什么?因為我嫉妒!”
“嫉妒?你嫉妒他什么?他活得還不慘嗎?他們還不慘嗎?碎碎祭劍,肉身被吞噬,就留下這棵看不見聽不見、不會說不會動的水晶薄荷!這是他活著的唯一盼頭,他天天把自己搞得跟個神經病似的。碎碎死了,竹子瘋了,還不慘嗎?”
“不慘!他算什么慘!”憤怒占據了桃如是的臉龐,“你聽過香啖嗎?就是大老爺把丫鬟的嘴當成痰盂;你聽過人獵嗎?就是貴公子拿弓箭獵殺那些罪奴取樂;你聽過官妓嗎?就是讓那些被抄家的大小姐去當妓女。比他慘、比他們慘的人多了去,至少他還活著。憑什么大家這么不幸,他卻可以沒心沒肺,天天笑得這么開心!即便七爺你,俊美如斯,智謀無雙,獨孤蜻蕓對你五迷三道,你看你隨便勾勾手指,就把皇太子給拿下了。可是你看你,你快樂嗎?你不快樂!你每天都活在地獄里。”
“我出賣了一切,也得不到的快樂,憑什么他這個笨蛋可以得到!我要讓他痛苦,讓他跟我一樣不幸!你可知道,我跟隨巫后,是因為她讓很多人不幸!我跟隨你,是因為你會讓天下人不幸!蒼天對我殘忍,我只要蒼天跟我一樣不幸!”
桃如是耍了下麻花辮,張狂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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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了,外面的風那么冷。
小竹子趴在地上,他把碎裂的水晶薄荷一粒一粒撿了起來。每一片破碎的葉子,每一段斷裂的枝干,每一粒風化的粉末,他用自己瘦弱的手,一點點撿了起來。每一塊地磚,每一個角落,每一道桌縫,上窮碧落下黃泉,他都一而再再而三地搜尋,生怕遺漏。
最后,他跪在了窗前。他一點點開始拼湊,他想把它拼回去。只要拼回去,今天這邪惡的幻覺就被打破了,這個可怕的夢就清醒了。
今晚,窗外的下弦月,好殘缺。
七爺走了過來,小竹子轉頭看著他,眼淚止不住:
“七兄,我該怎么辦?你救救碎碎!救救我吧!”
“竹子,起來吧,現在還不到跪的時候。”
七爺拿出一卷長發,那卷長發又黑又長,十分漂亮,“這是碎碎的頭發。以前,我生病了,碎碎為了給我治病,把頭發賣了,換了錢給我買藥。茫茫人海,事隔經年事隔經年,這是我好不容易找回來的。本來,我想把這卷長發送給碎碎當禮物的,可惜,我來不及還她,她就祭劍了。后來,這卷長發隨著太阿之巔,深埋在無妄海中,我想把它埋一輩子的。沒想到,今晚我會把它從深海底挖出來。就把長發還她吧,從此兩不相欠。沒想到,我跟碎碎的緣分,單薄至此,竟連一卷頭發也留不住。”
七爺喃喃地說著,把這卷長發燃在了銅爐里。青煙散去,那份美好純凈的感情都化在了塵灰里。
“把破碎的水晶渣子放進去。”
小竹子抖動手心的水晶粉末,他小心翼翼地,把它們全部種在頭發灰燼里。七爺往上面澆了一小瓶天池水,灰燼的表面迅速地凝結出一層白色的水晶。
小竹子用笛子吹奏著招魂曲,七爺在旁邊用古琴配合。一笛一琴,兩情綿長。
一群螢火蟲從月光中飛來,它們飛入窗戶,在房中飛舞。它們撲閃著,熒光流動。最終它們落在了銅爐的邊緣,整齊地排成一圈,用尾燈照耀著銅爐內的那層白水晶。
“這些螢火蟲在干嘛?”
“這些螢火蟲的尾燈可以匯聚破碎的魂魄,幫助水晶薄荷重新萌芽。”
“那真是太好了!碎碎有救了!”
“別高興得太早,要想靈魂重聚,薄荷萌芽,這份頭發所含的元氣未必足夠。”
“一定夠的!七兄,有你真好!”
說著,小竹子撲上去抱住了七爺,對著他的俊臉親了一下。
訓斥的話正要說出口,七爺便看見那些螢火蟲的尾燈突然都熄滅了,它們展開翅膀,各自飛走了。
“不!大家等等!”一切結束得太快,小竹子伸手去抓,螢火蟲從他指尖溜走,一個也沒抓住,“大家再等等!再多等一刻鐘!多等一瞬間!”
“沒有辦法了。”七爺搖搖頭,眼角噙著淚:“那卷頭發的元氣不夠,除非找到碎碎的肉身,燃成灰,也許還有救。”
小竹子看著七爺眼里的淚珠,極度驚恐。小竹子的意識墜入無底深淵,他昏死過去:天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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