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三日,兩點四十分。
日本人重疊狂吠的山炮群,要在進入這一刻后才會漸漸停止它們的喧囂。
薄薄的雨霧親吻著前門牌樓的朽木,城市已經睡得很熟。
一輛轎車懶洋洋地開了過來,夜查的巡警連頭都不抬一下,只顧坐在路邊上打盹。
車在前門大街的街口停了下來,一個露宿街頭的老漢從地上探了探頭,看見早已等候在那里的一個西裝男子鉆進了車。汽車又向前開了,老漢重新倒頭睡去。這時他還不知道他下一次醒來將是被槍聲驚醒。
司機將車速放得很慢,似乎在沿街欣賞老北平的精致建筑,在這條充滿京韻大鼓風格的大街上,到處都留有豆汁兒的余香。
轎車停止下對老北平建筑藝術的瀏覽,在一條胡同前剎住了車。這種胡同幽深繁復,風格普通,在前門大街上不很起眼。
轎車的所有車門突然間全部打開,一群豹子一樣的男人,在那個穿西裝的人帶領下像一股旋風卷進了那條胡同。
半分鐘后從胡同里傳出槍聲。
槍聲把那個地上的老漢再次驚醒。他用臟手抹去糊在睫毛上的眼屎,朝槍聲傳來的方向望去,正好看見一班人馬把一個渾身是血的老者往車上拖。
他猛地躲閃在墻角,哆嗦著注視不遠處正在發生的一幕。
所有這一切從開始到結束總共不過五分鐘時間。
轎車開走后好半天,巡警才趕了過來。
老漢還和小雨一起,對著空蕩檔的前門大街發愣。
這個案件沒能引起多少人的注意。更何況北平城最近隔三岔五就有綁票、謀殺或搶劫發生。
這種時候,隨便發生什么都不會讓人感到驚訝。
但起碼還是有一個人注意到了它。
一個正要和被綁架者接頭的人——小野一郎。
清水大佐的電報差點要了小野一郎的命。
反倒是這場雨救了小野。
小野當時正在日本特務機關位于永定門外的諜報站里。
兵臨城下,諜報戰二十四小時晝夜值班,他剛跟向他交班的木村大尉道過再見,又沖了一杯咖啡,屁股剛坐上那把一扭身就吱吱叫的皮轉椅,就看見了清水大佐的電報。
電文內容很簡單,清水要求小野在兩點四十分到前門,和一個前清內務府的人碰頭,了解建福宮火災的緣由。
看看時間快到了,小野不敢怠慢,低頭吹掉浮在咖啡表面的植株末,一飲而盡。他毫不猶豫地馬上開始了他的行動。但是路面泥漿太多,他用了三十五分鐘的時間,才從永定門趕到前門接頭地點,不料卻看到胡同口的巡警,才知道出事了。
他猛然驚出一身冷汗。
清水大佐的電報被破譯了!
同時,小野一郎覺得他還要搞清楚這個人被綁架的原因。
誰綁架了他?這還是個謎。
他首先想到的是軍委會二處的人,不過,中共特科的人也有這種可能,或許還可以加上一處的人。
很快,小野又把這件事與近日來不斷與故宮秘道相關的事件聯系了起來。
建福宮火災+內務府知情者=故宮秘道。
這一恐怖的推測著實讓他嚇了一跳。
他決定先給他的上司清水大佐寫一份報搞再說。
七月三日,六點三十分。
李彪破天荒地被陳文軒請到陳宅用早餐。
進了洗明窗凈的陳宅餐廳,他才發現自己的軍裝都忘了換。
陳家的氣氛一如昨日,碧玉也還坐在老地方,挨著碧琳,背對著門。
經過寒暄和陳文軒的介紹,李彪認識了碧晴身邊那個面色抑郁的大姐夫,周墨林。
李彪走過去,在碧玉的旁邊坐下來,他的面前已經擺好了一杯苦丁茶,不過不是喝的,是另外一種功用,漱口。
早餐很豐盛,驢打滾兒的點心,慶豐包子鋪的小籠包,紫米粥,油條,雞蛋......
楚香蘭落落大方,吩咐丫鬟,為李彪換了個大碗。
用餐時,除了細碎的杯碗疊音,大家都沒有先發言。
他知道陳文軒家規森嚴,到嘴邊的話又咽了回去,他只是無聲地望著碧玉。
他們無聲地對視。
他也不是真的懷疑碧玉裝扮那個宮女,只是昨天發生太多變故,心頭有了一線陰影。
“二姐夫,你穿軍裝很帥,挺配二姐。”他沒想到碧月說出這樣的開場白,一些謙虛的話又重新涌了上來,但他還是忍著沒說。
“二姐夫,我都夸過你了,你為什么也不夸夸我二姐?”
“碧玉還是那么美。”
“誰要你夸這個?”
“那夸你二姐什么?”
“夸我二姐的雅量呀,昨天中午傻傻地坐在一個地方等人,足足等了一個小時,見了面不要你道歉,早上還偷偷吩咐自己的四妹夸你長得帥!這雅量幾個女孩子家有?”
碧玉臉一紅,沒想到碧月和盤托出,不留余味。
李彪尷尬道:“的確,不過這話得我來說!
“誰讓你不說?我只好自己說了!
僵局打破了,李彪在心里甚至有些感激這四小姐。
陳文軒和楚香蘭對望一眼,會心一笑,兩人站了起來,“李彪,你們慢慢用餐,我們先走了!比缓筠D身離去。
“李彪,我們似乎在哪里見過面。”周墨林悠然地開口了,他以為這話會讓李彪吃驚。
“是在今年四月吧?”李彪淡淡地問了一句。
該輪到周墨林吃驚了,“你怎么還記得?”
李彪曬然:“那會兒我們幾個弟兄正在琉璃廠閑逛,看天色晚了,就索性進尊寶宅這名店看看玉掛件,結果尊寶宅“管理有方”,我們都被你的伙計“請”到警察局去了!
碧琳“撲哧”笑出來,一反冷漠的常態。
連古典端莊的碧晴差點也笑了出來。
“抱歉,抱歉,伙計失禮了!敝苣中χ,“上午我帶你去架上挑幾件稱心的。”
碧月笑盈盈的夾起油條,“二姐夫,結果是虛驚一場?”
“那是當然。”李彪發覺在花叢里,頗有點“咫尺間,縹緲蓬壺趣”的味道。
碧琳的話又轉了回來,“二姐,李彪這人是不是沒心沒肺,連聽到你這樣等他的事都無動于衷?”
碧玉繃不住也露出笑紋,“別胡說,李彪可是個有心人。”
門外的海棠花,逐漸在漫漫揮發著效力。
廳內,清香撲鼻。
周墨林打趣道:“碧玉,昨天李彪已經失信,你為什么還要等?”
碧玉她深深抿了一口紫米粥,臉上再次漾起只有她才會有的那種玉樣的微笑,“因為我喜歡大姐夫這樣的穩重男人啊。我對大姐說過,李彪雖然不如大姐夫穩重,但也算仁厚。”
那微笑突然變成了頑皮。
周墨林倒是有點局促,正好時鐘敲到七點,他借故有事站起身先走了。
碧晴平靜地說,“李彪,別在意,碧玉和墨林從小就認識,兩人說話經常沒輕沒重......”
碧玉也抬起頭來看著李彪。
“真的。”碧玉怕李彪不相信。
碧月突然插嘴道:“二姐夫,告訴我,昨天下午你和三姐在管道里干什么呢?那么長時間不出來!
“我在跟你三姐聊天。”
“到地下聊天?你們夠浪漫的!
“可聊的內容一點兒也不浪漫,能嚇死你,碧月...... ”
“不就是個披著龍袍的尸體么?”
回憶開始起作用,李彪目光直直地看著碧月,有一霎間,她看上去有一種清朝宮女的情調。
碧玉又要了一碗粥,送給李彪,他本想阻止她,但又沒有。
碧琳沒有絲毫的解釋,緩緩地吃著包子。
李彪知道需要消除隔閡和解脫的,不光是碧琳,還有自己。
“唉,我一生下來就被無休無止的書籍弄得很累很累,爸真是個老古董!北淘峦蝗晦D移話題,“從來就沒有一個休息的夜晚.我真不知道這是怎么了?很小我就發現我不如三姐會偷懶,經常裝個頭疼腦熱地不去書房背書!
碧月說得語無倫次,但她的聲音卻使李彪有一種飄飄然通體舒泰的感覺。
“我總是很害怕,我膽小極了,可我也不知道我怕什么?只有在二姐夫的跟前,我才能稍稍安下心來.....”
不知什么時候,碧月溫潤的小手已經握在李彪的掌中,“二姐夫,我們跳會兒舞好嗎?”
李彪大吃一驚,急忙抽回手。
碧晴倒是眉開眼笑,忙解釋道:“李彪,四妹最近正在燕京大學排演舞臺劇,題目叫“放開那位姑娘”!
碧琳更是沒好氣地說,“上次也是這句話,不過把“二姐夫”換成“大姐夫”,哼!”
碧月扮了鬼臉,“不理你們了,我去學校排戲了!
早餐很快結束了,李彪和碧玉兩人來到“懷玉館!
金魚池外,古樹參天。
“李彪,我最近覺得很累。你說,北平能守住么?”碧玉昏沉沉地把頭靠在了李彪肩上。在似有似無的雨絲背景樂中,她伏在李彪耳邊,喃喃低語:“我知道,你,現在不相信我......”
“碧玉,我不是不相信你,而是我在懷疑一切人......”李彪停下腳步,輕輕用雙手捧住碧玉的臉。
“李彪,那叛徒究竟是誰呢?”
他發現她的眼睛呈現出一種朦朧的絕望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