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二日,十一點三十分。
薄薄的雨花飄起,天空變得迷離了,猶如美人的眼神。
雨花默默地散落,紛飛,向著地面義無反顧地傾訴衷腸,以身相許。用心聆聽,似乎可以辨出那天籟的呼喚聲,猶如貼在觀音溫馨的凈瓶中。雨花飄灑著那份女人的依偎,飄灑著那份女人的真純,將天和地都裹在了無邊無際飛舞的流光里。
碧玉最喜歡小雨的這種情調。
“懷玉館”的海棠花時鐘就像一個信守諾言的男人,每當鍍金表盤上出現半點這個時刻,輕柔的海棠花就會如期而開放。
碧玉推開窗,把半邊身子探出去。薄雨絲絲而落,飛在了睫毛上,落在了唇邊,綴滿了雙肩和脊背......她大口大口地呼吸著雨的氣息,恍惚中覺得自己仿佛像雨花一樣飄了起來。
碧玉拿起話筒,就這樣在雨的情調里給李彪的連部打電話。
“喂,請問,李彪在么?”
“什么,李彪很早就走了,噢,謝謝......”
碧玉在雨邊笑了,李彪這個男人還真是好同志呢。
細想想連自己都難以相信,和李彪相遇居然有種冰河開化的溫暖感覺。
或許是因為見父親的緣故吧,碧玉對今天的午宴格外在意。
碧玉閉上眼睛穩了穩神,調理了一番情緒,然后才去梳理。
撳亮銅鏡上方的照燈,在暗淡的光影里,所有血腥的線條仿佛全都銷匿了,女殺手的面孔就顯得分外柔和。
長期刀光血影里的女人,應該避免出現在愛情的槍口下,她應該讓自己成為薄云輕掩的月影,顯現那種朦朧之美。
碧玉輕輕地向臉上拍打著溫水,然后涂上了茉莉花瓣,她精心地研揉著,那情形就像制鏡師在打磨一塊易碎的古鏡。沖去花瓣之后,再涂上牛奶,依然地精心,依然地不厭其煩。兩道工序之后,才是擦雪花膏。碧玉只擦進口的雪花膏,她的皮膚是那種特別的質地和樣式,這類皮膚出奇的白出奇的細膩,能給人在視覺和觸覺上都造成沖擊。
只有用進口雪花膏才能顯得飽滿,顯得滋潤。
精致的發梳是檀香木制作的,碧玉來而復往,怡然自得地梳整著微微凌亂的黑發,忽然一根白頭發出現,雖然顏色很淡,可碧玉的心情頓時也黯淡了下來。
問特工生涯,情為何物......碧玉心里自嘲地笑了。
確認銅鏡里這位玉樣美人后,碧玉這才舒口氣離開臥室,走出門外。
“懷玉館”在陳宅的東南角,魚池畫廊,還有一個很大的和田玉盆景,規模比碧琳館略小,碧玉出了館外就不由自主地站到了玉石盆景前。
她這女殺手在敵人槍口前是一種樣子,到了人后自己獨處時,就是另一副樣子了。此時的碧玉像是什剎海邊的垂柳,神情中滿是憧憬,滿是期待。
她怔怔地倚在玉石前眺望天空,紛飛的小雨猶如薄紗一般籠著胸前的玉觀音,使它望上去又朦朧又溫柔。
終于挨到了十一點五十分。
碧玉匆匆趕到前院富麗堂皇的餐廳,甫一進門就迫不及待地向廳堂里張望,然后長長地舒了口氣。
真好,李彪的位子還空著。
父親和楚香蘭正在主座品茶,左側的大姐碧晴和姐夫周墨林正小聲交談著兒子寶鎖的病情,三妹碧琳冷漠中透著倦容,正在右側翻著本古書。
碧玉即刻走過去,在自己那個位置上坐了下來。
丫鬟上來,她要了一杯清茶,獨自慢慢地啜,往事也慢慢地啜進了心里。
十年前,那次大姐碧晴坐的就是這個位置,小雨也是這么悠悠地下。就在那變幻不定的雨影里,碧玉看到初次見岳父的周墨林,他手里還捧著個鈞瓷瓶子?......
“對不起,碧晴,我來晚了。”
“不晚,墨林,我也是剛剛才坐下,這是父親。”
“您好,伯父。這是托朋友買的瓷器,請您笑納。”
“康熙五年的官窯。哈哈,其實呢,墨林,用不著見外,用不著破費。”
那次見面,周墨林大出風頭。
這次見面,李彪這假女婿會帶點什么呢?
千萬不要在大姐面前丟丑,碧玉嘆了口氣,不經意地伸出手來,看了看鐘表。
十二點了,李彪還沒來?
“碧玉,李彪可能路上耽擱時間了,不怕晚,我們也沒事情。”楚香蘭在碧玉的手背上拍了拍。那是一種安慰的模棱兩可的接觸,碧玉本能地將手縮了回去。
對碧玉的反應,楚香蘭好像并不在意。
負責后廚的管家鄧伯走過來,問是否上涼菜。
陳文軒把落在桌上的茶杯拿起來,搔了搔下巴對鄧伯說,“我知道,我知道,再等等上菜。”
十二點三十分,碧琳終于把那卷古書放下,冷笑道:“二姐,我也不需要李彪當面向我道歉了,他只要向爸道歉就行了。”
唔,天吶,這個李彪,怎么.......他在干些什么?碧玉有些亂神。
“請問二小姐,菜都涼了,這二姑爺還來么?”
鄧伯的問話將碧玉從煩亂中拉了回來,她怔怔地望著父親,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
“唔,再等......這樣吧,先來一盤茴香豆。”
茴香豆上來的時候,楚香蘭又讓撤了下去,“再等等,還是一起吃的好。”
陳文軒淡然問碧玉:“李彪很忙么?”
碧玉的胸腔里像被什么扯著似的痛楚難當,然而她的臉上卻不露痕跡,只是淡淡地回了句,“他現在是忙。”
“忙,忙,肯定忙。”周墨林笑著打圓場。
陳文軒沉默了。
碧琳也無話。
片刻的冷場竟讓碧玉驀然凉透了心。哦,畢竟也是第一次啊!本以為李彪是個能守約的男人,卻原來仍舊不過是逢場作戲罷了。
周墨林顯然意識到了再待下去的尷尬,他很快地看看手表,然后起身說道,“爸,蘭姨,還有點事情,對不起,我得先走了。”
陳文軒點了點頭,楚香蘭是那種客客氣氣的樣子。
“好,大姐夫先走,我再陪二姐坐一會兒。”碧琳彬彬有禮。
碧晴沒有起身送丈夫,她坐在那兒,看著周墨林的身影在廳外消失。莫非這個男人真的要繼續走自己的特工之路,在人鬼之間游蕩嗎?碧晴穩穩神,開始仔細地回想,于是就想到了一些此前顯露過的可疑的痕跡。
那邊的碧玉也沒有送姐夫,而是正在苦惱。
李彪究竟是什么意思,莫非要毀約,莫非要......仔細想想,自己并沒有什么對不起李彪的地方。只正式見過一面,他呢,也談不上對不起自己,只不過是革命工作的假夫妻而已。
最后,憑著女人的直覺,碧玉斷定李彪如此無情無非是因為他們之間沒有真正的感情罷了。彼此彼此,都對得住別人也都對得住自己。既無恩怨也無悔吧,有的只是些傷感,還有一些煩惱,是自傷自哀,是自己惱著自己:誰讓你相信這個李彪了?誰讓你相信他!
“爸!我出門迎迎看。”碧玉從餐桌前起身,逃也似的從眾人前離開。
外面換了另一副景色,外面的景色讓她換了另一副心情。
雨是更濃更密了,風中的小雨也顯得愈發冰涼愈發清冷。
碧玉眼圈一紅,潮乎乎的。
這時候,一個人影跑進來,碧玉努力辨認,竟是四妹碧月。
“大姐,爸!”碧月驚慌地跑進餐廳,“楚秋白在故宮里失蹤了!”
“什么?”?陳文軒剛想問,碧琳卻先豁然站了起來,緊張地問:“楚秋白!他又進故宮干什么去?在哪失蹤的?”
就在此刻,大門外一輛軍用吉普風馳電掣而來,猛地剎住,跳下一個狼狽萬狀的身影。
碧玉擦了擦眼淚,正是兩手空空的李彪。
她這窩囊自是不必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