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天中午,李彪傷勢全好了,聽驢臉說,宋莊派出所有個女警段芳開車進到鎮子,亮出警證,說接宋三金遺體回他老家宋莊。
李彪心里一動,執意要跟段芳送一程宋三金。
因為打算這幾天闖闖溶洞里的川軍兵營,豪叔他們也沒硬攔李彪。
一身警服的段芳身材高挑,氣質高雅,二十出頭,車子是舊切諾基,但看起來保養不錯。
裝宋三金的口袋在后座,段芳特意挨著尸體,小心補上一層香灰。
“大切”由李彪駕駛,他介紹自己是北京來的生意人,豪叔的合作伙伴。
出發前段芳撥了一個長途:“值班室么?我,段芳,大約八個小時以后到,請你們做好準備!
李彪很欣賞段芳的認真,不過有周冰冰的參照,他對過分專注的職業女性總是喜歡不起來。
確實,段芳干練有余,溫情不足,誰要娶她這女警,工作是輕松了,家里一定很累。
車子輕快穿行在碎石路上,李彪略微加油,時速表就指向了80?邁,段芳看看速度,不好直說,輕微咳嗦一聲。
李彪的腳漸漸抬高,車子降到60?邁。
二人都沒說話,但彼此讀懂了對方的意思:尸體不能顛簸。
到宋莊要走六七個小時,李彪傷愈不久,身體畢竟有些虛,開著開著就犯困,段芳就道:“李總,還是我來開會兒,你看怎樣?”
李彪看看她,段芳一笑。
李彪真是困,也顧不得許多,把車停在路邊,二人調換了座位。段芳輕快啟車,穩穩地把車子加速到70邁,李彪見她操作穩重,毫無不當之處,心下甚寬,困意襲來,他放躺了靠背,不一會就打起呼嚕來。
周冰冰……明孝陵……青龍山……李彪又回到了那個非常熟悉的場景,他努力分辨每個元素,卻無法有效捕捉任何一個點。
他似乎穿行在一個與他無關的四維世界,只能看,卻不能感受。沒有色聲,沒有香味,沒有觸覺,沒有……一幕幕的啞劇不停上演,謝幕,循環往復。
突然,一聲咳嗽讓幻境戛然而止。
很真實的咳嗽,來自腦后!
李彪渾身激出冷汗來,后座上應該什么都沒有,除了宋三金!
他瞪大眼睛猛然回頭,口袋完好,沒有異常。但就在他扭頭的一剎那,感覺胸前口袋里的珠子,動了一下。
李彪的暴醒把段芳嚇一跳,她一面穩住車子,一面從手邊摳出一聽飲料遞給李彪:“太冷?我窗戶關小點。剛才都看你打哆嗦。”
李彪勉強笑笑:“沒事沒事,作個不好的夢!
段芳不再問什么,悄悄把窗戶升了一下,看看時間,到把宋莊還有三個多小時。
碎石路走到盡頭,過岔路,車子頓時顛簸起來,從一馬平川的碎石路直接到年久失修的山路,還真難過渡。
前面不遠是道小山谷,從這開始,到宋莊只剩下百十多公里,不過這段路是最難走,山不算高,但群峰密集,樹木蔥蘢,被當地硬授以“農家樂天堂”的稱號,向外推銷特色旅游。
不過酒香也怕巷子深,公路不怎么樣,游人如何來得,除了去辦事拉貨的車,很少有外地車走這條山路。
車少了,路就顯得很冷清,附近也沒什么人家,滿山的密林隨風呼呼作響,大白天也覺瘆人。
這回二人又換了位子,李彪開車,段芳打盹。
李彪還在回想剛才的那聲奇怪嘆息,段芳則瞇起眼睛聆聽窗外風聲的變化,二人無話。只聽車下砂石因摩擦嘩嘩作響。
車底盤重,倒也不算太顛簸,但惡劣環境帶來壞心情。
太陽西斜,和一輛摩托打過照面后,就再也沒見對面來車。
胡思亂想間,馬達突然撲撲幾下不響了,然后車子一頓,熄火。
靠慣性滑行一段距離,李彪停好車,叉起腰下去檢查,電路沒問題,發動機沒問題……查到最后,原來是油路,油嘴糊上了。
段芳試過些工具,也統統不好使。
兩個人只剩下一罐飲料,和越來越低的斜陽。
李彪試過所有辦法,也無法讓車子重新活躍起來,車子真成一堆廢鐵。
太陽一點點隱去,山風冷起來。
車里僅存一點熱氣,李彪和段芳都披上了外衣,在越來越黑的暮色中焦急等待來車。隨著日光完全消失,這一點點希望也破滅了,他們不得不在這里過上一夜,等候明天早起趕路的車。
“段芳,怕不?”李彪沒話找話。
段芳艱難地笑一下:“說不怕是假,不過,這不是有你李總么!
李彪也笑起來,車里的氣氛有些尷尬。
段芳把飲料遞給李彪,李彪又推回給段芳,二人誰也沒喝。
天色完全黑下來,剛剛有點月光,但云彩很不識相地撲上去,把這點光亮也蓋得嚴嚴實實,真正是伸手不見五指。
“李總,你是北京人?”段芳突然想起什么,問道。
“啊,不過不是正宗老北京!崩畋腚S波而動,腦海中浮現出北京的模樣,“那些記憶都是很遠了!
“北京一定很好玩吧,我可從沒去過呢!
“過些天我就回家看看,你想去么?”
“那當然好了,不過,北京消費很貴么?我怕!
李彪想,南京女人還是有弱點的,一旦離開她們賴以生存的土壤,很可能就變成了一攤毫無用處的都市附屬品。
于是他笑了:“呵呵,現在消費更貴,房價瘋漲,老字號也沒了,沒啥好看的!
段芳繼續問著北京的風土人情,李彪也盡力搜索記憶中的影像,兩個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竟也不覺得害怕,寬敞的吉普車似乎成了他們露營的玻璃帳篷。
一切都很平和自然,那場不期而遇的車子故障變得可有可無起來。
不知道是誰先困了,也不知道是誰先睡著了,聊天在不知不覺中消失在二人的夢境里。
夜一點點深下去。
李彪突然感到車里很冷,他被凍醒。
月亮不知道什么時候冒出頭來,借著月光,李彪看到車窗上蒙了一層薄薄的哈氣。
真的很冷。
段芳身子略偏,外衣反扣在身上,已滑落了一半,發髻松散,全無警隊麗人干練樣子。
李彪正要伸手去替段芳蓋衣服,突然感到一陣奇寒從背后襲來,硬生生的,從尾骨一直麻到后腦勺。
他不敢扭頭,也不想扭頭,但一股奇異的力量將他的頭生生扭轉過去,直向對面的山路。
山路上月光慘淡,路面坑洼不平形成無規則的漫反射。
不遠處,有一個人,或者說,可能不是人。因為那幾乎只是一個影子,急匆匆向車子這里跑過來。
李彪仿佛被蛇吸住的青蛙一樣,呆呆地看那影子跑。
漸漸看清了,是抗戰時期的川軍士兵,似乎還背著個面目不清的人,嘴里低吼著:“兄弟,挺!挺住!”
李彪的背麻得不行,一陣陣寒意直襲后腦。
川軍士兵并沒有走到車子跟前,只是順對面的樹林與李彪的車擦身而過,向后跑去。
李彪許久才噓出一口氣,輕輕地,輕輕地,似乎怕破壞一件脆弱的瓷器。
然而訪客并不只是如此,遠處又跑來個粗壯身影,是個川軍少尉。
川軍少尉臉斜背步,也扛著什么東西,他走得不快,好半天才到吉普車附近。
李彪戰戰兢兢細看他的面貌,卻看到一臉血,少尉竟然沒有抬頭。
他扛的東西,是個川軍旅長軍銜的傷者!
旅長低著頭,沒有聲音,是的,一點也沒有,頭發從臉上落下來。
旅長竟然是李彪!
川軍少尉目不斜視,專心致志地扛著旅長,慢慢消失。
李彪摸摸自己的臉,出汗了,冷汗猶如決堤洪水,渾身爆發。
他一點點扭過頭去。
又有密密麻麻的川軍士兵跑過山路,惶惶張張的臉,充滿血腥殺氣。
一直到深夜兩點多鐘,山路上才靜寂下來,不再有川軍士兵經過。
李彪掰手指頭算一下,足足有一千多號人。
受傷的旅長是自己……李彪很久才騰出手來給段芳蓋上衣服,段芳發出輕微的鼾聲,嘴角是微微上翹的。
那夢一定很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