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歲閣上目視遼闊,九如跪坐起身,望著三尊法相被毀,滾落的石頭填滿長歲池,斷荷殘花漂浮在污水中。
長水池對岸,破敗不堪的長歲城中跪拜著無數信徒,一個個滿目絕望,嚎啕大哭,紛紛自刎。
一陣風起,濃郁的血腥味從對岸傳來,傳入九如的鼻息中。
九如搖了搖頭,他在為那些自刎的信徒惋惜,也是在否定師尊十堯的問話,他從來沒有想過要得道長生。他撇過頭,望著蒼老至極的十堯說道,“師尊,請您相信我。”
十堯雙目充血,怒意在沸騰燃燒,瞪著他將雙手負在身后說道,“事到如今,你還要我相信你什么?”
九如沉默了片刻后說道,“我從來就沒有想過要得道長生。”
十堯冷視九如不發一言,八念走過來望著九如說道,“師叔,你還在狡辯,你還在騙師尊爺爺,你如果不想得道長生,你會聽信謠言,不惜摧毀三尊石像來補全三卷殘缺的經書?”
“萬物皆有始終,周而復始,循環往復,生死無常。”沒等九如與八念爭論辯駁,十堯便指著滿池的落石說道,“石頭無知無覺,方能長生久視,你要做石頭?”
九如不敢答話,他不知道師尊這句話是何意。接著,十堯又指著頭頂的青瓦說道,“青瓦無知無覺,也能長生久視,你要做一片青瓦?”
沒等九如答話,十堯就抓起九如,將他拋上了閣頂,摔在了這幾片青瓦上,并在他體內打入數道封印,雖然保留了他的知覺識念,卻禁錮了他的身體,讓他全身都不能動彈。
如此盤坐在幾片青瓦上百余載。
……
“沒想到飛升之前,老夫還能將這些窩心的往事一吐為快。”
說罷那些往事,九如的笑聲愈加爽朗,“楊鐵鋼,可還有酒?”
莫木魚又從納物陣取出一壇酒遞給九如,前些日子他在巨野地備的杏兒酒已經被孚甲喝光,好在這次他在洛安城又備了幾壇猴兒酒。
一番談話下來,望著九如抱壇飲酒,宛如牛飲,莫木魚真信了九如今夜能飛升,但他很好奇,九如這一百余年來到底有一番怎樣的境遇,在被師尊囚罰在這幾片青瓦上的情況下,還能得道飛升?
九如飲盡了壇中的酒,笑看著莫木魚說道,“你是不是很想問老夫恨不恨九相和八念?”
莫木魚沒有這么想,但還是點了點頭。
“恨過。老夫現在都恨不得去殺了他們,但他們用不著老夫殺,自然有人會取了他們的性命。”九如放下酒壇笑道,“在老夫剛被囚罰在這幾片青瓦上的那段時間,老夫成日咒罵那一對父子,仇恨蒙蔽了老夫的悟道之心,老夫的修為在不斷倒退。”
“數年后,老夫的修為流失殆盡,淪為常人,會餓,會渴,會冷,會熱,會恐懼,會絕望……至此所有身體的需求才讓老夫慢慢忘記了那一段仇恨。”
“老夫等著在日曬雨淋中,在寒風霜凍中,饑寒交迫而死。但日光再灼熱,寒風再凌冽,積雪覆蓋了青瓦,將老夫也裹在其中,已經淪為常人的老夫仍然沒有熱死渴死,凍死餓死。”
“老夫便推測,或許是師尊十堯為了囚罰老夫,留在老夫體內的封印能讓老夫茍延殘喘。”
“老夫茍活了好些年,無聊之余便開始思考一些仇恨之外的問題。老夫的師尊十堯并不是一個昏憒之人,相反極為精明,并且氣度不凡,擁有極為高深的修為。師尊既然如此了得,為何會輕信那一對父子對老夫的誣陷,將老夫囚罰在這幾片青瓦上?”
“老夫思前想后,終于想到了一種可能,師尊對老夫名義上是囚罰,實則是磨礪。”
“修行悟道,道無處不在,忘情是道,縱情是道,長生是道,畏死是道……坐于百丈千尺高度幾片青瓦上,任風吹日曬,任雨雪霜凍,以仇恨之火焚燒內心,嘗盡饑渴病痛絕望,幡然開悟,忘記前緣仇恨,亦是道。”
“想明白這層道理之后,老夫坐在這幾片青瓦上,看日落月升。看云海翻騰。看三尊擎天石像在螻蟻般的信徒手中壘砌而起。看在鞭笞中火光里垂死掙扎的信徒們如塵埃一般在風中飄搖。看長歲池滿池的荷花由圣潔如雪,變得如血……老夫重新開始修行,重新開始悟道。”
“短短的數十年間,老夫連續破境,世人只知無相山兩位神使踏上八境,超凡而入圣,感應天人,卻無人知曉老夫也在這一重境界。”九如英氣蓬勃,連連說道,“楊鐵鋼,你是此世間,除老夫之外,第一個知道老夫在這重境界的人。老夫也早就可以強行解開師尊留在我體內的封印,卻習慣了坐在這幾片青瓦上。”
人不可貌相,莫木魚再次感嘆,如此落魄模樣的九如,修為竟然在感應天人那重境界,而且世間還無人知曉。莫木魚啞然片刻后說道,“恭喜前輩。”
“楊鐵鋼,你是劍道天才,老夫在飛升之前送你一句話。”九如笑盈盈道,“修行得道與否,在與自己的感覺,在與內心的滿足,不被外在的一切所左右,積步千里。以物悲喜,以己哀樂,順其自然,切莫強求。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不是木頭就是石頭。”
莫木魚恭敬行禮道,“謹記前輩教誨。”
“九相和八念自以為經書缺失的關鍵內容在三尊法相中,毀掉法相就能補全經書。他們當年毀掉法相確實補全了經書,但他們并不知道,他們毀掉的法相才是真正的經書。”
九如嗤笑道,“命里有時終須有,命里無時莫強求。這些年來,一心想得道飛升的九相日夜參悟那三卷經書,修為卻無寸進,大限將至之日不遠。老夫這個不曾想過要得道飛升的庸人,坐在這一片青瓦上,一無所有,卻飛升在即。”
“至于那三尊法相,修造好后也只是三尊沒有靈魂的石像,沒什么用處了。”
九如指著長歲池彼岸正在修造的第三尊石像惋惜道,“傳聞中長生之道上那位神袛神、魂、魄所化的三尊法相,實則就是《無恙》、《久視》、《長生》這三卷經書,長生宗門人只要有誠心有機緣,識念就能溝通三尊法相,聆聽神袛留在法相中的神念親口講解那三卷經書。九相和八念補全的那三卷經書只是前人在聆聽了神袛神念的講解后,抄錄所成。”
莫木魚想到八念先前丟給他的那卷《無恙》經書,既然不是真的,只是手抄本,不知對修補吳云飛受損的神魂有沒有效果。
九如看穿了莫木魚的心思笑道,“楊鐵鋼,你來長生宗取經書,為何單單只取《無恙》卷?”
莫木魚如實說道,“一位好友神魂受損,晚輩聽聞《無恙》經書能修補神魂,所以特意來取,等友人神魂修補后,此卷經書定當完璧歸趙。”
不是為己,是為友人才來冒險取經書,九如又高看了莫木魚幾分,點頭說道,“原來如此,抄錄版的《無恙》經書對你那位友人受損的神魂是否有效,你要試過才知道,老夫不敢妄斷。”
問及經書,莫木魚還以為九如會將那卷經書拿回去,既然九如沒有這個心思,莫木魚也放下心來。
九如接著說道,“老夫時間不多,楊鐵鋼,你還沒有答應老夫,能不能看在老夫將要贈你一場機緣的份上,在必要的時候,幫長生宗一把?”
面對修為已經能感應天人的前輩高人,莫木魚縱使對長生宗再無好感,當下也不敢推辭,夸下海口道,“前輩安心飛升,長生宗日后一旦有難,我必定竭盡全力幫襯一把。”
“我信的過你。再者,你是天才人物,我相信你也能悟盡長生之道,終有一日,你我能在長生之道的盡頭再聚,要是你對今日的承諾食言而肥,到時,老夫定不饒你。”
旋即,九如怪笑道,“你就不想知道老夫將要贈你的機緣是什么?”
莫木魚陪笑道,“前輩修為感應天人,能贈給晚輩的機緣自然不俗。”
九如笑瞇瞇說道,“既然我將要飛升,我給你的機緣便是帶你去長生之道的盡頭看一眼。”
長生之道的盡頭即是天朝神國,莫木魚驚愕不已,沒想到九如要贈給他的機緣竟然震撼人心到匪夷所思的程度,他愣然說道,“前輩,我肉身凡胎,如何能去天朝神國看一眼?”
“我帶你去,你自然就能去。”九如嘿嘿笑道,“不過我長生宗的修行典籍與其他道門的修行典籍有些出入,長生之道的盡頭是不是就是其他道門典籍中所說的天朝神國,老夫尚未飛升,還說不清楚。”
看著九如那張面無二兩肉的臉,掛滿的詭異笑容,莫木魚總覺得這是一條賊船,但又不得不上。
九如催促道,“楊鐵鋼,你要不要去?老夫能保證你的安全,讓你在看一眼后,就送你回來。”